第23章
幾經寒暑變換,荒原從白茫茫一片融成鮮嫩的綠再化成枯朽的黃,星辰更替,日月不息。那柄固執等在原處不肯離去的傘早已化成碎屑,被風卷走,再沒有半點殘跡。
雪,又一次無聲落下。只是初雪,落在濕潤的土地上很快便融成水珠,鑽入土中,再尋不見半點蹤跡了。
一只手,一只白淨修長的手自這土地中驀地伸了出來,接着是另一只,不多時,一道高大的人影便在這寂靜的曠野中緩緩站了起來。
他一身雪白衣裳,竟是纖塵不染。矜貴冷淡的面容稍顯蒼白,雙眸深靜,似山巒包容,似潭水幽深,唇瓣殷紅,卻難掩一身料峭清寒。他擡頭,仰望漆黑一片未見一顆星子的夜空,緩緩地展露一抹笑容。
“尚來得及。”
薙芳緩緩睜開眼,自石床上站起身來。她抻平素衣上的褶皺,挂着漫不經心的笑容走出山洞。
天幕濃雲漫卷,邪風呼嘯,懾人威壓透過三道結界沉沉披在她身上,叫她邁出的每一步都好似挂了千斤重物在腳上。可她好似渾然不知,腳步未見半分沉重滞頓地走向鉛雲中心,施施然盤腿坐下。
雲中蟄伏已久的雷龍探出頭來,怒目圓瞪,試探着對她噴出一口龍息,催得周遭飛沙走石,遮天蔽日。
薙芳端坐磐石之上,面容未有半分波動。她周身張開一層結界,為她格擋住不懷好意的尖銳石子,兩者接觸之時發出叫人頭皮發麻的噼啪聲。
她不該在這個節骨眼上記起那麽久遠的一段時光,那些模糊得好似夢境一般的碎片,在蘇複離開之時接二連三地找到了自己。
千萬年前的三界靈氣充盈,人才輩出。她誕生在最叫人豔羨的族群之中,成了天狐族地位最尊崇的璨兮公主。可這個天賦出衆的族群,卻背負着最為不公的天道。上仙忌憚,天劫恐怖,子息艱難,英才隕落。自她出生之日起,她便注定背負同樣曲折不公的命運。可她不同,因為她有那個人。
第一次見他時,她便知道這人身份極其尊貴,尊貴得連平日最是嚴肅的娘親都得對着他屈膝問安。她想着,他是這樣的厲害,不知能否勸勸娘親偶爾放她出去逛一逛。她滿心期待地撲上前去,抱着他的腿仰面看他。他就那樣垂眸看下來,平靜溫和的目光就那樣輕輕地披到她身上。
那是一雙多麽美麗的眼睛啊,純粹深邃的黑色,光點繁花一般盛開在其中,叫她一時看得呆住,連該說的話都給忘得幹淨。等到母親将她拉開,她才恍惚回過神來。可母親說的話叫她不敢再表現出半點任性胡鬧的模樣,生怕惹他厭煩。
他好像很忙,經常很久很久見不到他。她每日要應付母親繁重的功課,卻時刻注意着父親那邊的動靜。可是等了好久好久,他就是不來。她開始變得悶悶不樂起來,甚至想要不顧一切地沖下山去找他。可是,他住在哪裏呢?她對他當真是一無所知。
邁過五萬歲的坎,她終于長到母親肩膀時,他來了。她按捺住澎湃的情緒,換上了最喜歡的漂亮衣裳,學着母親恭敬樣子平手作揖,目光卻無法控制地從衣袖上方溜出去,正好被他抓個正着。她頓感局促,剛要移開目光時,卻陡然見着他面上的笑容。淺淺的柔軟的笑容,好似傍晚天空五彩的雲霞在她心中彌漫,肆意塗抹。
她多想同他說句話啊,可是只能乖巧随母親出去。有時候她真羨慕父親,每次都能夠和他單獨聊那麽久。她心想着,若是自己也成了天狐族族長,一定就能像父親那樣為他排憂解難了吧。可是,距離自己成年還有那麽遠。
十萬歲成年禮的這天,他送來的禮物洋洋灑灑擺滿了院落,全族上下無不為這百件貴重無比的禮物瞠目贊嘆,可她滿身心的注意力都在那久未有人到來的道路之上,滿心期待就這樣猝然淪作失望。無精打采地應付完宴席準備離開之時,她被母親輕聲叫住。
“大人在竹林等你,切莫失了禮數。”
适才頹敗的花蕾霎時又嘭嘭開滿了她的心田,她揣着一顆跳得飛快的心在空無一人的路上疾跑,絲毫沒有顧及往日端莊守禮的形象。可見着竹林的一瞬間,她又猛地停下腳步,就着河中倒影整理好跑亂的發絲,撣去衣上草屑灰塵後再三平複了心情,這才施施然走進竹林。
可本該平複好的心情,卻在見着他背影的瞬間化作更為張狂的喧嚣聲擠上她腦袋,撞痛她胸膛。他轉身而向,她急急垂首,壓着嗓子眼的顫抖恭敬喊他一聲:“大人。”
“璨兮,我有份禮物想要送予你。”
這是她第一次聽見他喚出自己名字,而當他沖着她伸出手來時,她整個人已經呆愣愣地說不出一個字了。他就只是這樣微笑着看着她,她便好似暗夜中奮不顧身撲火而去的飛蛾一般被他引誘,再沒了半點自我思考的能力。
她遲疑着伸出手去,生怕這是自己脆弱的一個幻夢,一碰即碎。可他握住的手堅實有力,她被攬進他懷中的瞬間腦袋一片空白,只聞得見鼻尖的落梅幽香。
年少時候的景仰尊敬不知何時萌生了心動的嫩芽,在日複一日的思念中急速長成一棵參天大樹。
她的人生,艱辛無趣的十萬年時光,幸好有他,讓她明白了等待的幸福。
蘅天洞府,她與他約定的秘密之處,在等不到他到來的日子裏,那三道認她為主的結界便會一直默默守護着她,提醒着她,待他得空,便會來見她。
可這一等,就是五萬年。
十五萬歲生辰前夕,天狐一族上下顯得格外神采奕奕,絲毫沒有即将開戰的沉重。她知道,忍耐多時的族人們終于下定決心準備放手一搏去為萦繞全族上下這不公的天命抗争了。
而本想去詢問生辰事宜的她卻在父親書房外聽見了這次戰争的真實起因,全族上下皆知,唯獨她一人被蒙在鼓裏的約定。為保全族未來,她被作為這次戰争的籌碼在出生之時就交到了他手中。
聯姻。
她狼狽逃走,只覺得渾身上下都要被這突如其來的心寒凍傷。她萬沒有想到,會是這樣。
若為家族未來,她願意成為犧牲者,天狐一族從未有過貪生怕死的懦夫。
可唯獨對他,唯獨在對他的感情上,她不願意摻加任何雜質。他若是因為這約定而對她好,甚至娶了她,那她豈不是變相成了這份感情裏的脅迫者?
她想問,卻又害怕去問。若從他口中得到了肯定的答複,她這十五萬年來積累的感情又該何去何從。而她也将再無可能再無勇氣多看他一眼,遑論陪伴在他身邊,伴他年年歲歲。
可大戰在即,她若不問,戰後他便要為這約定與她成婚,她該如何自處?倘若今後他當真遇到心儀之人,他該如何?而她又該是怎樣的難堪?
她不敢進,便只能退。若他對她當真存有一絲在意,她若退了,他勢必會進。
可她賭錯了。
搖曳燭光中,他眉目平靜地望過來,屋內凝重的沉寂将她的心一寸寸絞成齑粉。
看來,她心中僅存的僥幸終究只是一廂情願的幻夢一場。于他而言,她不過是父親強塞過去的負累。他所展現給她的溫柔,并非是給她個人,而是給整個天狐族的一份尊重罷了。既如此她又何必占着那名分,叫他處處受限?
可為什麽,明明已經想明白了,問清楚了,她卻始終下不了離去的決心。她頭一次這樣沒有骨氣地想要舍棄所有自尊去哭訴去哀求,甚至荒唐地盼望着這場戰役永遠不要有結束的那一天。她寧願抱着期盼等待下去,自我說服,自我欺騙。
可是仙界求和了。
她從未想過自己竟有這樣害怕見到他的一天。明明是她親手打破的夢境,主動開口求來的自由,卻在聽見他親口說出那句“從此恩怨兩消,各不相欠”之時,狼狽至極地落下淚來。
此後天高海闊,春花秋月,全部再不能與他有半分幹系。那處蘅天也再不會是屬于她一個人的秘密,那三重結界守護的也不會再是她了。他的目光,聲音,笑容,指尖,都将屬于另一個人了。
族中上下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沒有一個人知道這盟約已由她任性至極地一手毀去。她趴在閣樓向下望去,往日冷清的篦月山已被裝扮成火樹銀花的不夜天。那本該是獨屬于她與他的熱鬧,是她翹首盼了數萬年的婚禮。可如今,不該再屬于她了。
幼時的她曾多次幻想過山外的世界,繁重的課業,嚴格的要求,隔離的高樓是她夢中一次又一次想要逃離的東西。可見着他的那一刻,她竟奇跡般安分下來,甘之如饴地留在篦月山,等着盼着他的下一次到來。
可如今,一切都成了泡影。她打破了這個虛幻的美夢,竟這樣輕易地實現了幼時的願望。她獲得了自由,卻再也找不到想去的地方。
人界靈氣稀薄,龍蛇混雜,最适合隐藏。這裏的時間對她而言沒有任何意義,她渾渾噩噩地漂泊,好似海上失去方向的一葉孤舟。直到她遇見聞冼,在看清他面容的剎那,她沉寂許久的心終于有了鮮活的躍動聲。那個名字卡在她喉嚨眼,噎得她幾乎落淚。
可笑的是,她明知這不是他,卻仍舊像抓着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般舍不得放手。
十年時光于她而言不過彈指一揮,但聞冼作為凡人已生出第一根華發。她握住他手指,看着他因病重而變得格外憔悴的臉,清晰地感受到他生命的流逝。
“聞冼,你再多陪陪我好嗎?”
“璨兮,我不會走的。”床榻上那人展顏一笑,像極了她初見他時他垂眸凝望過來的溫柔。
她怔怔瞪大眼,只覺得眼眶微熱:“真的嗎,這次真的不走嗎?”
那個夢中一次又一次扔下她頭也不回的他,這一次終于肯為她留下來了嗎?
“……滄瀝,我不回去,你也不要回去好嗎?我們就在這凡間找一處只屬于我們兩個人的天地,安安靜靜地過我們的日子,好嗎?”面前的人久不回答,她只覺得自己又坐回燭光搖曳的桌前,對面的他眉目平靜地望了過來,而她的心再一次絞痛起來,“滄瀝,好嗎?”
手指被人握緊,她擡眸望進那人溫柔雙眼,耳邊聽到他堅定回答的一個“好”字。她渾身一顫,垂首落下淚來。
多想,這句話當真是他的回答。
她想她虧欠聞冼太多,不是單單給了他青春長壽就能彌補的。可除此之外,她當真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麽能夠給他的。
與聞冼相伴的萬年時光好似一場漫長平靜的夢境,但是夢終有醒來那日。
叛逃出族的她想必早已成了全族上下的罪人,沒了族人相護的天劫她當真能夠僥幸扛下嗎?最後三個月嗎?她多想再見他一面,哪怕只是遠遠地看他一眼,她也就心滿意足了。可那處仍留在她掌心的秘境禁制,她仍舊沒有勇氣再去一次。那裏,或許已經有了真正的主人。
天雷比她十萬年那次歷劫之時更為殘暴可怕,第一道雷迎面劈下之時,她當真已經做好了灰飛煙滅的準備。但奇怪的是,她并沒有。非但如此,接連而來的十道天雷都未能叫她受到半點傷害。
她面色慘白地望着手心禁制泛出的淡淡金色,只覺得渾身上下僵直發冷,如墜冰窟。她抱住頭,在天雷怒號聲中撕心裂肺地咆哮,展露出她原本的模樣。
檐下不知何時解了禁制出來的聞冼目光悲傷地看過來,蒼白模樣越發像極了那人。只是那人一貫內斂沉默,喜怒哀樂從未流于表面。連同情深義重,也一并藏在最深處。
她多想,多想最後再見他一面啊。滄瀝,滄瀝,滄瀝……
狂風嘶吼,落雨如瀑,彌漫在空氣中的塵屑卻久久無法散去。天幕之上的雷龍正低吼着蓄力,而掌心的溫熱已經消逝了。
她看見聞冼遙遙沖她微笑,溫柔模樣驀地喚回她一絲理智:“若有來世,便換我來護你。”
震耳欲聾的落雷聲中,她拼盡全力護住聞冼魂魄送出,脊柱被那可怖天雷擊中,她聽見自己神魂被撕裂的聲音,還有那人嘆息般的一聲輕喚。
“璨兮。”
滄瀝。若有來世,你還願再遇見我喜歡我一次嗎?下一次,你我互換身份如何?等你我站在彼此曾經的位置上,互相看清對方情意之時,或許我們再也不會舍得誤會分離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