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離垢來得很快,見着床上猶在昏迷的蘇複時輕輕嘆了口氣:“從來皆是執念傷人,卻不知仙子與他之間,是否結算清楚了?”
薙芳沉默半晌,如實答了:“尊者想必知道我十萬年天劫在即,現在,我給不了任何人答複。”
離垢念了聲佛號:“仙子所言,離垢明白了。此番我帶他回去,勢必嚴加看護,待仙子成功歷劫心中有了答複之時,再來見他。”
“有勞。”薙芳舉手一禮,倒叫離垢有些受寵若驚。
他側身避開薙芳這一禮,卷起蘇複乘雲離去。
薙芳垂眸看着腕上重又戴回去的镯子輕輕笑了笑:“若我能僥幸活下來,九月三十,決不食言。”
***
“大人!大人!”半夢半醒之間,耳畔聽見人聲。那聲音恭敬謙卑,卻是陌生得很。
男人緩緩睜開眼,跪在榻下那人戰戰兢兢地呈上一封請帖:“天狐族長離川得女,特意送來請柬,邀大人篦月山一聚。”
他移開支在額角的手,緩緩伸上前去,那人立刻膝行上前,将精美請柬放到他手上。
他眸光微寒,翻開請柬看完,冷笑着看向仍跪在地上,笑容讨好的那人:“我的寝殿從來都是非請勿入,卻不知天狐族給了你怎樣的好處,叫你豁出性命地替他們送來拜帖?”
那人身子一頓,接着便像篩糠一般瑟瑟發起抖來:“小的新來不久,不知有此禁忌,還請大人饒過小的這次……”
求饒聲戛然而止。男人疲憊地閉了閉眼,起身将那請柬扔到還在抽搐的屍身之上,面寒如霜地走了出去。
屋外紅月當空,偌大的宮殿仍沉浸在酣眠之中,寂靜一片。男人負手而立,凄冷月色照不亮他深邃眼眸。
“大人。”負責巡夜的貌美少女走近前來舉手一禮,一雙杏眼情意流轉,“申時剛至,大人何不多休息片刻?”
“看來最近是過得越發安逸了,什麽東西也能放進我寝殿來。處理好我房間中的穢物,去舞宸那自領一百鞭子。”
少女面色一白,緊抿着唇快速邁進屋去,屍身躺在榻下,一旁還滾落着死不瞑目的頭顱。确是她從未見過的長相。
适才過來的好心情蕩然無存,一股寒意自腳底攀沿而上。她白着臉處理好屍身,走出房門時,适才看月的男人已不在原地了。
狄姜房中仍舊燭火長明,男人推門進去,案前看書的男子立刻起身迎上前來:“大人。”
“聽聞天狐族長離川得女?”
“昨日之事。”狄姜恭敬奉上一盞熱茶,“聽聞天降異象,是為祥瑞。”
男人聞言輕笑,又問:“離川派人送來請柬,邀我篦月山一聚,你怎麽看?”
狄姜怔了怔:“天狐一族雖說天資出衆,可向來不與任何勢力交好,狐族公主降生這個節骨眼上……只怕不是什麽劃算買賣。”
男人笑容更深:“仙界一貫小心眼,生怕被人奪了風頭,數萬年來各種打壓天狐一族。離川向來以和為貴,一直隐而不發,看來愛女降世,他終于也忍不下去了。”
狄姜皺眉:“雖說我妖界如今壯大絲毫無懼仙界一衆,但為了區區天狐一族,是否太不劃算?再說,以大人如今地位成就,那離川又是哪來的自信認為大人您一定會出手相助?”
“我也很好奇他會交出什麽籌碼,”男人站起身來,眼中興味閃動,“明日,你便随我前去一趟篦月山。”
“是。”
篦月山地處人、妖兩界交界之處,此處靈氣充盈,是三界難得的風水寶地。山周所設結界,聽聞是數萬年前天狐一族舉全族之力布下的禁制,正是憑借這處結界,确保了這數萬年間天狐一族偏安一隅的太平日子。
微風細雨,山巒透出蓬勃的綠意。狄姜撐傘走在他身側,見他揮手間便在這處屏障上開出一道入口時,神色也沒見半分波動。
林間鳥語啁啾,處處顯露出一股寧靜祥和。男人腳步停在一處,垂眸下視之時微微勾了勾唇角:“頑石成精,倒也有趣。”
狄姜見那石頭不多時便化作小兒落地時,眼中稍稍閃過一抹驚詫,低問道:“大人何必在這等小事上浪費氣力?”
男人淡淡瞥他一眼:“悶得久了,什麽有趣便做什麽,于你是浪費,于我卻是無關痛癢。”
狄姜垂首,再不敢多言。
“好自修煉。”男人輕笑,卻不知這句話是說給他聽,還是說給那塊凝體成功的頑石。
連仙界都十分忌憚的妖尊大人,向來是個說一不二的性子,只是他這數萬年來歇了戰意,隐居妖界甚少露面,倒叫妖界衆人連同自己在內都忘了他曾經有多麽可怕。
離川早就等在殿外,見男人果真如約而至,整個人眼中迸發出無盡喜悅。
“見過妖尊大人。”離川領着近百族人恭敬一拜,男人笑着受了。
“族長何必這麽大陣仗,有些話你我單獨談或許更好。”他目光掠過離川身後神色各異的衆人,眼底寒光微動,“族長認為呢?”
離川一愣,轉瞬明白他所言何意,側身揚臂做請:“妖尊大人這邊請。”
即便外面下着小雨,屋內卻似天晴一般明亮。窗前冷豔矜貴的女子并手于額盈盈一拜:“蓉沅見過妖尊大人。”
他颔首,随離川走到窗前。小小一張床榻上,新生的女嬰正睡容憨甜。她粉嫩臉頰透出盎然朝氣,好似春初迎風綻開的花蕾。
“這便是族長給出的籌碼?”他勾唇冷笑,“一個新生的奶娃娃?本座還沒有蠢到為了這麽個嬰孩去開罪仙界。”
離川苦笑:“天狐一族子嗣艱難,我這一生或許只能有這麽一個女兒。若論價值,天狐族上下恐怕再找不出任何東西能比得上她。大人,我鬥膽請您前來并非是談條件,而是乞求您帶走這個孩子,護她健全成長。”
蓉沅抱起女嬰走至他跟前,冷漠面容竟也在垂眸看向懷中稚子之時露出一絲溫柔神情:“天狐族女子三界公認的美貌,今後她在大人身邊,無論為奴為婢皆不會丢了大人臉面。只求大人……護她無虞。”
他還未開口,手指便被人輕輕捏住一根。他低頭望去,那不知何時醒來的女嬰正咧嘴對他笑着,那比雲絮還要柔軟的手指,就那樣毫無懼意地抓住他一根手指,明明沒有多大力氣,卻抓得那樣堅定牢固,叫他一時都忘記了掙脫。
便是這樣弱小不堪一擊的生命,今後也要遭受所謂天命帶來的無盡苦痛。明明他最該懂得這其中的艱難不易,這些年卻都刻意忘得幹淨了。
離川蓉沅面色微白,還未有動作便被他制止。
他俯身,雙手将那只小手握住,語氣溫柔:“我會等她長大,而天狐一族所求的公道,我也會為你要到。”
離川一愣,垂首深深一禮:“離川在此替全族上下多謝大人。”
“她叫做什麽名字?”襁褓中的女嬰此刻又心安理得地睡去,只是握住他的那只手,始終沒有放開。
“璨兮。”
***
靜室中,蘇複緩緩睜開雙眼。蒲團上靜坐的離垢移目看來,微微嘆息:“如今你可清醒些了?”
蘇複呆坐,眼底翻湧不定的情緒漸次沉澱成墨玉一般的純粹:“離垢?”
離垢眉尖微蹙,還未待開口便被那人緊接而來的一句話驚得失了從容。
“自篦月山一別後,我倆似乎很久未見了。”
篦月山。他已經有多久沒有聽過這個名字了?十萬年,百萬年,還是千萬年?
離垢凝成靈體之前是一塊石頭,一塊位于彼時人妖兩界交界之處的篦月山上又冷又硬的磐石。他吸收日月精華有了意識,又蒙彼時篦月山主人離川點化有了智慧,如此,才終于踏上了修道一途。
百萬年前的篦月山屬于妖界天狐一族,這個幾乎自誕生起就奪去了三界大半風華的族群,族人不僅各個外貌出色,修行天賦更是叫人豔羨眼紅。或許正是因此,彼時仙界掌權的諸位上仙才會各種忌憚,害怕天狐一族崛起太快,導致自己某日大權旁落。于是枉顧天狐一族子息艱難,修行不易,以各種借口給天狐族人安排比其他修道者殘酷千萬倍的天劫,導致天狐一族的青年才俊一一隕落,而這個幾近完美的族群日漸凋零。
離垢蒙智之時,天狐一族與仙界掌權的諸仙之間的恩怨早已糾纏醞釀數十萬年,若非掌權者離川一力鎮壓,恐怕篦月山早已同仙界開戰。
對于這個點化自己的恩人,離垢自是清楚的。他作為一塊石頭,幾乎夜夜與離川相伴,他的憂思考慮,都會說給自己這塊石頭聽。
天狐一族歷來崇尚和平,醉心修煉從無問鼎高位之心,奈何仙界忌憚,多番打壓,導致族內人口凋零,士氣低落。若是貿然開戰,只會給仙界徹底翻臉的借口罷了。再加上,以天狐一族現目前的情況來看,即便開戰,也只會落得兩敗俱傷的下場。
這些考慮,離垢在他腳邊聽得清清楚楚,是以自蒙智之始他便極為厭惡仙界那群假惺惺的上仙,心底暗暗希望出現個了不得的人物重建這三界秩序才好,否則即便自己僥幸得道,也得去面對那麽個惡心的仙界,實在受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