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被情郎背刺後 — 第 18 章


第17章

人界正是冬日,萬年積雪不化的天山北風呼嘯,狂卷着雪片扶搖直上,将視線之內全染成一片蒼茫白色。

這處秘境果如南海仙君所言,徹底傾覆,再尋不見任何蹤跡了。那人所說的被困三月的幻境之中,自己與他究竟發生過什麽已不得而知,唯一能夠确認的便是這份真心。

薙芳垂眸看着手心紅繩,牽動唇角笑了笑。說是真心,自己卻是半點記憶也無。若當真如他所言,曾經的自己能夠輕易被他抽去仙根,想來對他亦是當真動了心的吧。可即便這故事再如何感人,于完全沒有記憶的自己而言,也只算得上是別人的故事罷了。即便這個別人,是從前的自己,那也陌生得很。

她握緊手指,紅繩悄然無聲地沒入掌紋之中,殘留的一絲暖意很快被周遭寒冷吞噬幹淨。唯一可以确信的是,無論是從前的自己還是如今的自己,都絕不會指望他人來幫忙渡劫。她雖對庭彥說出那樣一番話,可到底只是想要叫他松懈,不至于在自己渡劫之時前來相助。如今這繩在她手中,用與不用皆由她做主,屆時渡劫,蘅天洞府的三道結界自可将他堵在外面。如此,便算得上周全了。

薙芳輕輕呼出一口氣來,無意識地按上左手腕上那枚不明來歷的镯子。

這樣平平無奇的凡物,卻在她醒來之時就戴在手上。在庭彥失算的那段時間裏,身處人間的她究竟發生過什麽,不知去向的那兩道神識又會用在了哪裏?這萬年的記憶空白,或許全留在那兩道神識之中。明明她已将一切忘得幹淨,為什麽卻始終沒有将這镯子摘下來?似乎心底一直記着某件重要的事,時時刻刻提醒着她,可偏偏一點頭緒也沒有。

這當真是折磨人。

薙芳自人界裹着一身寒意回來時,意外發現自己鮮有人至的洞府外竟站了個陌生的不速之客。察覺到自己的氣息,那人轉過身來。

倒是張漂亮的臉,冷白的膚色透着股寒意,殷紅的唇瓣好似妖冶的花蕾,明明是豔極的容貌,卻因為那雙死水般的眸子黯然失色。他一身大紅衣袍,頭戴金冠,明明是極其喜慶的裝扮,卻愣是被他一身寒氣侵染,處處滲着一股難言的冷清寂寥。

“芳芳。”

他聲音又輕又急,薙芳卻是聽清了。她擰眉,按捺住心底不悅,不動聲色地看着來人走近。

“芳芳,我來接你了。”他走至她面前,唇角微揚,那雙死水一般的眸子此刻竟似子夜星辰一般明亮,“不過這次耽誤得久了些,你不會怪我來晚了吧。”

薙芳突然想到什麽,試探開口:“蘇複?”

來人愣了愣,很快又笑起來,這一笑倒叫他一身戾氣消散不少,整個人好似新開的花蕾,莫名透出一股子新鮮的生氣來。

“他果真是騙我的。我雖來晚了些,但芳芳仍是記得我的。”

人界得道的年輕佛修,一身戾氣形同惡鬼,為尋人而至的叛逆弟子……

想來,這便是她人界的變數了。只是此刻自己記憶全失,面對他亦只能同面對庭彥一般,權當做一個陌生人對待了。

“想來人界之時蒙你照顧不少,你既已找上門來,不若随我進去挑選幾件法器,于你修行有益。”薙芳揮開結界,掠過他往內走去,“此外,我還想知道,你可知我另兩道神識用在了何處?”

身後不見回應。

薙芳轉過身去,那人面上笑容早已不見,他安靜杵在原地,像一個僵硬的木偶一般怔怔地看着她:“你當真不記得我了。”

“你既已歷劫上界便該知道,區區兩百日于仙界衆人而言不過轉瞬。縱是你我朝夕相處兩百日,于我而言或許只是一場夢。如今夢醒了,夢中如何便沒什麽要緊。”薙芳看住他,目光平靜得近乎冷酷,“我不記得,你也沒有必要揪着不放,往後你若需要什麽,皆可來尋我,就當是人界之時你照顧我的報答……”

“你騙我。”那人打斷她,目光看向她左手,“你若當真什麽都不記得,又為何還戴着我送你的镯子?”

薙芳眯了眯眼,只覺得面前之人甚是不知好歹。她何時這樣好聲好氣地同生人言語,此人竟還得寸進尺。她不免心中煩躁,一把脫下腕上镯子摔到他懷中:“如此,可足夠?”

蘇複垂眸看着倉促捧到手中的镯子,只覺得渾身冷得發抖,歷經千年捧到她面前的那顆早已千瘡百孔的心此刻又被她摔在地上,碾得粉碎。

他該是痛的,可痛了千年,早就已經麻木了不是嗎?可為何看到她陌生的神情,聽到她疏離的話語時,他早已死水一般的心湖為何還有名為痛的情緒蔓延上來?

她離開的那個雨夜為何要救下自己?難道是要自己清醒地體會這份刺骨錐心的痛楚嗎?

十年,方丈說她非凡人,時辰到了便該回她應回之處。可他不懂,她既是要回去了,又為何多此一舉地同自己定下相守一生的承諾。

百年,他于心魔與執念中浮沉掙紮,成為一個半佛半魔的修道者,在不被正邪兩道承認的追殺中數次九死一生地醒過來時,他甚至已經忘了自己師父的長相,忘了祁連山那個姑娘的名字,可對她的記憶卻是越發清晰深刻了起來。初次相遇的山頭如今已有了村莊,路途經過的那處山洞早已坍塌,去的第一家成衣鋪子如今已是茶樓,汶柯山的赤鹿寺自師父去後也日漸只剩斷壁殘垣了,淮河的那條鈎蛇不久前被他剝皮抽筋晾在河岸,血腥臭味足足飄了三個月才散去……與她相關的每個場景他都記得令人絕望的清楚,她的笑容,她的脆弱,她的憤怒,她的動容,就像是一碗碗斷人心腸的劇毒每日每夜直往他心底灌,叫他清醒地,痛不欲生。

千年,他踏遍人間仍未找到任何與她有關的線索。狐族的女子當真魅惑貌美,可惜加起來也抵不過她半根指頭。他早該相信師父所說的話,她怎會是狐妖?狐族哪裏生得出她那樣的容貌?可惜他醒悟得太晚,沒能更早猜到她的身份來歷,生生耗費了這千年時光。非人亦非妖,他的芳芳原來當真是九重天上的仙女。拖延了近千年的雷劫,他終于坦然受之。一絲不茍地金冠束發,與她約定的大紅喜服,他若見到她,便該是這副一切都準備好了的模樣。

可他不知,這段束縛了他千餘年的過往,于她而言竟只是一場鏡花水月的夢境,夢醒了,一切便蕩然無存。從始至終,這段感情,網住的始終只有他一個人罷了。

他以為的身不由己、力有不逮全是他給她千餘年都未有半點音訊找的一個用來麻痹他自己的借口罷了,她是仙界高高在上的薙芳仙子,誰能攔得住她?她不來,不過是因為她不願來罷了。人界區區兩百日的愛恨,于她而言只是一場無關痛癢的短暫夢境。尊貴如她,又豈會将自己這小小一粒塵埃放在眼裏呢?

“我當真是瘋了,”他低低笑出聲來,擡頭望過來的目光盡是絕望,“縱是你說着這樣誅心的話,我卻仍覺得你是世間最美的……”

薙芳還未開口斥責他這輕浮話語,蘇複已走上前來:“既要徹底劃清界限,那你給我的,我也不要。”

手指驀地被他握住,強制性地點在他額頭。

“你的一道神識,就在這裏。”他松開鉗制的手,“待你取回,你我便再不相欠。”

指尖下的皮膚燙得吓人,即便只是這樣一點的觸碰,她仿佛能夠被指尖這一星熾熱直勾勾燙到心底深處。而那人眉目平靜地看着她,唇邊的笑容輕松又悲傷,竟叫她生出怯意。

可這近萬年的記憶或許就在這裏,她不可能不要。

薙芳定下心神,合眼瞬間一縷靈氣順着指尖自他眉心進入,不過才觸及那人靈海邊緣便被一道霸氣又熟悉的力量狠狠絞滅了。

薙芳心神一顫,又一縷靈氣送入,依舊被很快打散,那道明明屬于自己的神識此刻竟以一種絕對保護的姿态接連兩次打散了自己的靈氣。這說明了什麽?自己不僅心甘情願地将神識給了這個區區凡人,給他之時保護他的信念即便歷經千年仍舊如此強烈。怎麽可能?

可越是不記得越發覺得荒唐,也越發讓她憤怒。

薙芳握緊袖中手指,擡頭看向對面仍舊安靜看着自己的男子:“蘇複,人界不過區區兩百來日,我倒要看看你是何德何能蒙我賜下一道保護你至今的神識?”

她握指成爪,緊緊捏住他脖頸,周身散發出可怖的威壓。似是察覺出主人心緒混亂,蘅天洞府三道結界不安地震動起來,發出低沉的嗡鳴。

蘇複眸光微動,耳畔嗡鳴聽上去竟有股莫名的熟悉,似乎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經在哪裏聽到過。

“芳芳……這脾氣還是……一點……沒變……”

“閉嘴!”薙芳皺眉,兀自将手中咽喉捏得更緊,閉眼将自己的神識灌注進去。

這樣強大純粹的力量對于半佛半魔的蘇複而言毫無疑問是難以承受的,他因鈍痛面色蒼白,額上冒出一層冷汗,可他沉默着,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只用那雙眼安靜地專注地看住面前的人,就像他這千餘年來夢中所做一般,貪婪的,痛苦的,看着這個近在咫尺卻遙不可及的幻影。

靈海中掀起萬丈波濤,薙芳強擠進去的兩道神識本意是将那道本就屬于自己的神識拉出來,可不料附在其上的意識過于強悍,竟叫她一時難以得手。她下意識又擠進去一道神識,一心想要收複叛徒的她全然忘記了蘇複本身的承受能力。待得三道神識受了不同程度的損傷才終于将那道神識制服拖出之時,她這才腳步微晃地松開手,睜眼去看昏倒在地上的蘇複。

那本就泛着寒意的白皙脖頸上還殘留着自己掐出的青紫握痕,少了那道神識鎮壓梳理的靈海此刻早已被漆黑的戾氣與淡金色的靈氣攪得天翻地覆,他的氣息極度紊亂,印堂上交替出現濃郁戾氣與淡金色的佛光。

薙芳心道不妙,沒空再去理會剛剛收繳回來的神識,擡手在空中迅速打出一道傳音符後,卷起地上昏迷不醒的蘇複徑直去了洞府。

蘅天洞府最不缺的就是寶貝,想要鎮壓蘇複體內區區千年戾氣并非難事。看着石床上被法器淡金色光芒包裹其中梳理靈海的男子,薙芳微微抿了抿唇。

她翻手,那縷已然恢複平靜的神識此刻正安靜地躺在自己掌心。

或許自己想要知道的真相,就藏在這裏。她握緊手指,神識迅速融入她身體。

剎那間,鋪天蓋地的憤怒與悲涼就直面她咆哮而來。

她看見輪回池水迅速沒過池邊庭彥的身影,她感受到心脈受損無力動彈地被冷雨澆灌的痛苦,她聽到狼興奮急促的喘息與猝然遇襲的嚎叫,她看到那目光不敢看她的漂亮少年,她聽到他神情雀躍聲調活潑地喊她“芳芳”,她穿着那件寬大的外袍睡在溫暖火堆旁,嘴裏依稀還殘留着饅頭的淡淡甜味,她不耐煩地看着他獻寶一樣展示給自己的紅色衣裳,她心底軟軟地看着他倒在地上形容枯槁的模樣……他轉身過來牽住自己手時的溫暖,他奮不顧身從二樓一躍而下來救自己時的堅決,他輕輕告訴自己芳芳不是聖人時的溫柔,他擡眸同她約定婚期時的忐忑……一幕幕,全是鮮活的他,每一個細節,都不可思議地記得清清楚楚。

她為什麽會忘了呢?那個跌跌撞撞連爆破符都用不好的少年,那個不顧生死以身護陣的少年,那個撒嬌着怕自己丢下他離開的少年,那個對她無條件信任冒死去取妖丹的少年,那個躺在泥濘中奄奄一息的少年……兩百多天太短,于她而言不過彈指,可她蒙受過他最赤誠最完整的一顆心,燒不化,錘不爛,砸不死……兜兜轉轉千餘年,他又一次将它捧到了她面前。

“她喜不喜歡我都無妨,我可以再多喜歡她一些,兩倍不行就十倍、百倍、千倍……”

薙芳睜開眼,猝然湧上心頭的酸澀幾乎蔓延到她眼前,叫她幾乎要看不清光陣中的蘇複。

他長變了許多,長高了,瘦了,蒼白了,成熟了,那雙眼睛,再也沒有從前的光亮與純澈,她不敢想象人界漫長的千年他到底是背負着怎樣的心情去找她,又是以怎樣的心情來面對全然不記得他的自己。

“蘇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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