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沉瑛很費了番工夫才終于瞅準守護共生繩的那處結界一瞬間薄弱的機會,抽出了一絲那人的靈氣。即便很是薄弱,但應該足以讓她在人界找出那人了。
看着那淡金色的結界,以及結界中沉睡的共生繩,沉瑛心中不由生出些痛意。她知道,若非庭彥渡去自己近半修為在那共生繩中,此番又在天劫中受了傷,她絕沒有機會這樣輕易地突破他的結界,拿到那人靈氣。
越是這樣,她越是痛恨害庭彥至此的那人。
薙芳!
她暗自咬牙,攥緊手中那抹發絲一般纖細的靈氣,戴上兜帽徑直去了溝通人仙兩界的沉星河。
沉瑛一路強忍着陣陣沖上喉嚨的心虛與恐懼,緊跟着那縷靈氣來到了法華寺外。
潑天的寒雨中,整座寺廟籠罩在一層淡淡的金光中,沉瑛認出來,那是一層能夠隔絕邪祟的佛修結界。她剛要伸手替那縷靈氣化去結界的禁制,卻不料那發絲一樣纖細的靈氣宛若無物一般穿了過去。
沉瑛微微瞪大了眼。
她知道那人修為可怕,卻不料僅僅只是這樣微不足道的一縷竟能夠來去自如地穿過這座千年底蘊的佛寺積攢下來的結界。
她抿唇,稍稍平複了一下心神,趕緊提身追上前去。
靈氣停在一處僻靜的禪院,像是失去了方向般遲疑着。沉瑛這才發現這處院子中設有比寺廟之外更為牢固的禁制,她輕哼一聲,手指輕點,四處檐下隐秘處貼着的黃符齊齊被燒成灰燼。
“雕蟲小技。”
她跟着重新動起來的靈氣繼續前行,在其中一間廂房外停下了腳步。她眼中閃動着興奮的光斑,一顆心卻在躁動中帶着些恐懼地狂跳着。
只要一擊,她便再無後顧之憂。
她妥下手,一把精致的羽扇便由她緊緊握在了手中。左手自腰封中掏出一張桃符,甩到半空中的瞬間便張開一道蛛網般密不透風的結界,将整間廂房牢牢囊括其中。
沉瑛閃身,輕易破開房內禁制,伴着狂風一并破門而入。房中各處燭臺齊齊熄滅,周遭陷入一片黑暗,原本凝聚在房中流轉的靈力此刻瘋了一般朝着洞開的門扉擠了出去。蘇複睜開眼,咽下了喉嚨眼的腥甜,懷中數百張符篆便朝着來人不要命地扔去。
“呵。”黑暗中他聽見來人一聲低笑,笑聲中滿是嘲弄與不屑。那人僅僅是揮了一揮衣袖,百道兇悍而去的符篆便好似齊齊失了準頭,雪花片一般輕飄飄地落在來人腳邊。
一切不過瞬息。蘇複已站直了身子迅速自袖中掏出一串圓潤佛珠纏在手上,并着召出的桃木劍,借着已然适應了黑暗的眼睛提劍筆直刺向來人面門。
沉瑛本想速戰速決,哪料這少年身上竟藏有千年菩提子這等法寶。見他反應迅速地提劍刺來,她再不敢妄自托大,手中羽扇蘊着靈氣揮出,擋下了少年的這一劍的同時,她左手又急急送出一掌,這運足了力的一掌結結實實地擊在少年腰側,将他重重擊落到門外泥濘中,發出清晰的骨頭碎裂聲。可那少年僅僅只是悶哼一聲,就咬牙再度站了起來。
看着那很快爬起的少年,沉瑛微微皺了皺眉,停下腳步轉身看了過去。她剛要再揮手中羽扇,一道雷龍便毫無預兆地朝着她咆哮而來,她眼瞳緊縮,心中帶着對天雷的恐懼的她根本不敢硬抗,只得僵直了身子慌不擇路地避開。即便她動作極快,但裙角仍被這霸道落雷灼去一塊。
“我不管你是什麽人,但我不死你休想踏進房門半步!”少年高高揚起桃木劍,隔空沖着沉瑛劈來,伴随而至的是一條血盆大口猙獰而來的雷龍。
佛門弟子,竟學會了如此陰損可怕的招式!
沉瑛接連避過八道落雷,結界之內的土地早已被劈得滋滋作響,枝葉飛濺,而她頭上兜帽早在狼狽躲避之時掉落下來,連發尾都被雷光削去了一縷。她喘着粗氣,目光陰狠地看向對面已經有些站不穩的少年,冷笑一聲道:“叫嚣得再厲害又能如何?你可還有餘力再招一道落雷?”
蘇複踉跄着,借桃木劍勉力撐住自己虛軟的身子,梗着喉嚨将翻騰的氣血再度狠狠咽了回去。靈海被抽空的滋味實在難受至極,那種疲憊像是游離在血液中的尖刺,由內而外地摧殘着失力的身體,侵襲着他已經有些模糊的神志。
但他知道,來者不善。他若倒下,房中的芳芳便是兇多吉少。
他耗幹自己靈力連召九道落雷已是他的極限,本意是借着動靜吸引師父前來相助,卻不料對方早早布下結界,牢固程度不是自己能力所能破解。可他別無選擇,現下能保護芳芳的只有自己。
他小心翼翼地呼吸着,想要減輕血脈中游走的痛楚,可剛直起身子便吐出一大口血,整個身子徹底癱軟下去。
區區凡人之軀扛下自己适才運力一擊已是僥幸,竟還這般不知死活地強行耗幹靈力招來九道落雷,當真自尋死路!
沉瑛冷笑一聲,再懶得看他,轉身邁入了廂房。
“芳芳……”蘇複無力地朝着前方伸出手去,雙目已然沒有半點光亮,被鈍痛吞噬之前他只來得及再用最後一絲力氣喚出那人名字。
為什麽我永遠保護不好你呢……
內室中懸于半空的妖丹仍舊散發着淡綠色的熒光,朦胧照亮地上盤腿坐着的那人。沉瑛攥緊手中羽扇,拼命壓抑住心底的恐懼興奮與驚疑,目光從她那一頭醒目的白發上移到她那仍舊美豔得讓人驚嘆的面容,眸光微微一動。
她沒想過會見到這樣的薙芳,修為與容貌都遠遠甩下仙界衆人的薙芳仙子,如今也只是一個除了容貌未變外垂垂老矣的凡人罷了。
沉瑛緩緩勾出一個笑容,心底有股莫名的快意。曾經她是名震仙界的薙芳仙子,自己只是庭彥帶回的一介凡人,彼時她看自己與看蝼蟻無異。如今身份倒換,自己得道凝體,而她卻要靠着妖丹續命,當真是諷刺得很。
沉瑛伸手,輕易捏碎了那枚妖丹,陡然陷入黑暗的內室伴着屋外發怒的風雨聲顯得尤為可怖。她朝着那人所在的方向走出兩步,右手的羽扇還未來得及動作咽喉就被人悄無聲息地捏在了手裏。低沉蠱惑的女聲如冷雨如利刃,透着森冷的死氣,像是來自九幽地獄的魂鏈,狠狠地箍住了她的咽喉,叫她幾近窒息的同時渾身僵直無力動彈,适才大仇将報的快感潮水一般褪去,剩下的只有無盡的恐懼。
屋外一道閃電猙獰地劃破天幕,将雨夜照得亮如白晝,沉瑛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看着面前神情冷淡的薙芳,心中的惶恐與害怕在她輕笑着喊出自己名字的剎那幾乎要化作尖嘯沖出魂魄。
不可能,她不是被庭彥親手推下的輪回池嗎?她怎麽可能還認得出自己?
沉瑛眸光顫動,破碎而絕望,她下意識想往後退,想要掙開脖子上的這只手,想要從這雙如尖刀般剜着自己心口的眼睛裏逃開,可她什麽也做不到。一股強大得讓她連動根手指的能力都沒有的神識如同堅不可摧的鐵索死死地将自己捆在原地,連移開目光這等微小的動作也無法做到。她只能絕望地,迎着薙芳那雙無喜無悲、冰冷涼薄的眸子,又一次深深地體會到自己的弱小與無力。
“一只凝體的蝼蟻,也終究只是蝼蟻罷了。”薙芳垂眸看着手中面色慘白,目眦欲裂的沉瑛,說出口的話好似飄在雲端,帶着讓人腿軟的威壓與肅穆,直面沉瑛而來。
她手腕一動,松開對沉瑛的禁制,看着雙腿發軟“撲通”一聲跪在自己跟前的狼狽女子,輕輕笑了笑,“他培養你想必耗費了不少心血,告訴他,欠我的不日便要同他讨回。至于你,屆時自有處置。”
沉瑛只覺在她說完話的同時,那種逼得她幾乎發瘋的威懾禁锢終于霎時消弭無蹤了。她幾經掙紮,終于拖着酸軟的身軀勉強站了起來,目光驚悸地再看面前神态寒霜一般,仍是從前那副高高在上模樣的薙芳一眼,慌不擇路地逃出了房間。
确信人已離開,屋外結界也一并撤離後,薙芳站得筆直的身子終于再撐不住地委頓下來,她撐住桌角,接連嘔出幾口裹着碎屑的血來。煉化正是緊要關頭,她萬沒有想到變數會落在庭彥這個凡人弟子頭上。
眼前一陣陣地冒着白光,基本已不能視物,身體裏像是尖刀攪動,五髒六腑連同渾身筋脈傷得比最初還要嚴重。沉瑛毫不留情地捏碎妖丹,便等同于将她正在同塑的內裏一并捏碎。若非僅剩的兩縷神識支撐,她恐怕早已當場殒命。自己不是不想殺她,而是已沒有餘力殺她,僅僅是震懾住她就已經用盡全力。若她适才露出一絲遲疑破綻,今晚抱着取她性命的決心而來的沉瑛,絕不會這樣輕易空手而歸。
薙芳按住因虛弱而跳動得越發厲害的心口,甩開眼前不斷遮擋視線的白影,憑着感覺摸到門口時,險些被腳前的門檻絆倒。她險險扶住門框,這才勉強站住了身子。耳朵裏嗡鳴不斷,好似成千上萬只吵擾的鳥雀,怎樣都甩不出去。
她艱難地喘息着,幾乎是用挪的出了房門、下了臺階,摸到了蘇複身邊。瓢潑的冷雨已經奪走了他臉上最後一絲溫度,薙芳俯下身子,臉頰貼到他唇邊,感受到那拂到自己面上的細微呼吸聲時,終于微微笑了笑。
蘇複還活着。雖然那氣息微弱得好似風中殘燭,随時可能熄滅,但他還活着便是好的。
她閉上空洞的雙眼,垂首在他頰上印下一個冰冷的吻,低聲道:“蘇複,抱歉,我可能沒辦法遵守我們的約定了。”
最後一道死守軀體的神識自她指尖飛竄而出,徑直沒入少年冰涼的眉心,瞬間修複了他瀕臨毀滅的靈海與心脈。薙芳側過頭去,又嘔出一口帶着碎肉的血塊,眼前已是一片黑暗,耳朵裏只有長長的嗡鳴聲,刺耳地鑽進她腦海,意識一片混沌,她的知覺已失了常,那冰冷刺骨的雨水潑灑在她面上卻好似無數火星往她身體裏鑽去,內裏已被尖刀攪成溫熱濕糯的一片,卻冷得像是連神志都被凍結。
“你說得對,我當真是在意的。”她咳嗽着,胸口發出可怖的氣音,可她自己都聽不到了。
“這樣醜陋的我,一點也不希望你記得。”她顫巍巍地站起身來,剛走沒兩步就力竭般倒在泥濘之中,潑濺到她臉上的泥水順着那深刻的皺紋滑落下去,無力地伴着雨水重新落回地面。
薙芳捂住臉,她張開嘴想要大吼,想要發洩出這種無能為力的委屈難過,但嗓子已經發不出任何聲音了。
身體裏僅剩的生機正在飛速地流失,原本纖瘦美麗的身體已經幹瘦佝偻,那頭光澤順滑的白發也變得幹枯頹敗,耳朵裏刺耳的嗡鳴終于在她生命的最後一刻停止下來,耳畔聽見嘩啦雨聲,像極了自己最初誕生之時的雨夜。
生于一無所有的孤獨,死于得而複失的孤獨。這便是,她的宿命嗎?
***
凝成靈體那日,蘅天洞府外罕見地下了一場暴雨,常年沒有風蹤跡的蘅天洞府,雨水像是發了狠一般兜頭澆下。她打了個寒顫,從混沌中睜開眼睛。夜風侵襲着她赤/裸的身體,冷雨吞噬着她僅有的體溫。她站起身來,仰頭看向那陰沉沉的天幕,雨水滿溢出她眼眶,順着眼角淌下,漸漸地沖刷了她心底莫名的悲涼。
在這樣一個靜谧的雨夜,數萬年來形同荒山的蘅天洞府悄然凝聚出了她這樣一個天生地養的靈體。
這處數萬年來無人踏足的蘅天洞府,終于又一次迎來了它的主人。洞府隐匿在重重石筍林後,她幾次被路途中的石子尖端劃傷的腳已不知是多少次自己複原了,一路吸引自己來此的東西就在眼前。她安靜地看着那幹燥寬敞的石洞,終于擡腳——就像是穿越一道極薄的水幕,她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周身空氣的震顫,甚至能夠感受到腳下大地戰栗的幅度,但很快,像是水中漾蕩開的漣紋一般,整個石洞,洞外密密匝匝的石筍林,乃至整個山頭,都漸次匍匐在她腳下,溫順的,親昵的,宛如等候她許久的密友,對她展露着毫不掩飾的熱情與溫柔。
石洞一角堆放着小山一般的卷宗,她走上前去,那籠罩其上的金色光罩便主動為她展開,任她取出一卷竹簡後又悄無聲息地閉合。
很奇怪,上面寫的東西她全都認得。不僅認得,還尤為熟悉。
她在另一邊的幾口大箱子中翻出一件素色袍子穿上,不大不小,竟是格外合身。這種感覺很是奇妙,就像是這處本就是屬于她,或者是很久很久以前的那個她。
淬體的天劫很快到來,她神色淡然地站在狂風中,看着碗口粗的雷柱轟然劈下,将周遭石林都震蕩得漫天碎屑。明明是好不容易才凝出的靈體,什麽都沒做卻要被天道制裁。若是當真不願她降生世上,又何必于混沌中将她喚醒。
十八道雷劫淬體,震驚了仙界衆人。可蘅天洞府三道無上禁制攔住了一衆看熱鬧的仙人,數萬年來,這三道禁制便好似一個牢不可破的繭,沉默而溫柔地保護着那縷靈氣,等待着自己的主人自混沌深海中回來。
她沒有如天所願死去,反在淬體完成後修煉得越發神速。但她知道,她今後所要經歷的遠比這十八道雷劫恐怖百倍千倍,所以在擁有足夠自保的能力前,她不能停下。即便對外界有着無數好奇的想法,她也反複勸誡自己,現在還不是時候。
自誕生起,她最先學會的,便是忍。
千年、萬年、五萬年、七萬年,日子像是海中砂礫,沉寂堆積成了厚厚的一層,她終于邁出了這連蟲鳴鳥語都未有過的靜寂洞府,開始了她真正意義上的生活。
她給了自己一個名字——薙芳,荒草叢生,無芳可尋。那是蘅天洞府,是她誕生之地,也是她最終歸屬。
三界于她而言處處新鮮,所有東西都是從前在蘅天洞府中從未有過的,可沒有任何一處是屬于她的,對她而言,真正等待着自己的,只有那個最初醒來時不斷柔聲呼喚着自己的荒蕪山頭。
她是什麽時候回來的呢?好像就這樣無知無覺地睡了很久,久到很多記憶都開始模糊不清起來了。
或許她該醒來了吧,就好像最初混沌之時有什麽在呼喚着她,等待着她。
石床上的女子緩緩睜開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