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空明島的蘆海确實漂亮,那人雖诓了自己來采那狡猾至極的麻草讓她好一頓折騰,髒了衣衫下擺不說,還耗費了不少仙力,但權當做他帶自己前來賞景的回報亦無不可。
可辛苦一遭采來的麻草怎麽那人轉手就送給了那顆靈芝?兩人還相談甚歡,完全沒把自己放在眼裏。
她不悅地皺了皺眉,揮手就回了自己的蘅天洞府,順勢布下了禁制。
感情哄騙自己去看風景是假,摘那幾株野草讨好旁人才是真。她不由得胸口有些氣悶。
看來适才耗費了不少仙力,或許該去摘些藥草回來補補?她看空明島那顆靈芝就挺不錯的,若她去要,放淵君一定會給。
她彎了彎眼,餘光便瞥見光鏡中落下一道熟悉的紫色身影。她輕哼一聲不客氣地甩出張字條,那人神色自如地看了,卻信手一抓,将那行字輕易毀了。
她呼吸一窒,只覺得胸口越發漲得厲害。那人倒是厚顏無恥地徑直打起坐來,那模樣很是氣定神閑。她咬牙收了光鏡,懶得再看,盤腿坐到石床上安心閉關。
且耗着,看誰耗得過誰!
百年時光,荏苒而過。再睜眼時,蘅天洞府外已是數九寒冬。她瞧了瞧外間肆虐的風雪,召出光鏡去尋那人,這一看便不由得輕笑出聲。仙界最是光風霁月的翩翩公子庭彥君,如今在她洞府外被雪埋得只剩下個腦袋在外,模樣十分滑稽,像是人界稚童胡亂堆出的雪人,滾圓的身子,小小的腦袋。
她抿緊唇角笑意,彈指撤去禁制,人已站到那人跟前,還未開口便被他雪中伸出的手準确無比地緊緊抓住了手腕。那人一雙溫柔眼眸噙着星點笑意看向她,輕問道:“可消氣了?”
她一怔,心底突然察覺到什麽,立刻燙到一般抽回手來,順道消去他身上厚重積雪。
“彼時我突然有所頓悟,急于修行不告而別,怠慢了庭彥君之處還請見諒。”
那人從容整理好衣袖,笑容更盛:“庭彥洞外苦等百年,薙芳既是覺得歉疚,是否也該有點誠意?”
聽到他喊自己名字時聲音格外溫柔,她微微勾了唇角:“你想如何?”
“淩絕峰一游,薙芳以為如何?”
她斜眼看去,那人面上笑容和煦,有如三月春風拂開萬紫千紅,是說不出的好看。
“可。”
***
自淩絕峰回來,庭彥便立刻馬不停蹄地轉去了空明島,自沖他笑得一臉揶揄的靈芝手中取回了在聚靈盆中适應了新環境的六株共生麻。緊接着的第二件事便是去伐霧嶼山後的那片竹林,兀枝山的桃林算什麽,他要給那人一片仙界最美麗的桃花海。
荇渺仙君顫抖着手指捏住胡須看住那一排被他連根拔起的竹子,震驚模樣像是随時要昏過去。
“庭彥,你這是做什麽?這片竹林可是你修出靈體之處,這些竹子說不定……”
他低嘆一聲,打斷他:“師父,這萬棵碧竹您種下十萬年也就獨獨修成了我這麽一棵紫竹,其他您就不要再癡心妄想了。”
荇渺仙君瞪大了眼,氣得不住地咳嗽:“胡說八道!”
“不止是這處竹林,還有山腰那處池塘中我也替您用神識探過了,別說靈體了,就是能回我句話的都沒有。那百條鯉魚充其量也就比人界的鯉魚要好看幾分,活得更久些罷了。”他搖了搖頭,像是沒瞧見自家師父快要指到他眼前的手指,接着道,“您就死心吧,這霧嶼山的靈氣早被我一人占盡了,您若還想有這樣的好運氣再養出個優秀徒弟,我建議您趕緊換個靈氣充裕的山頭。”
荇渺仙君呼吸一窒,險些一口氣上不來,他狠狠瞪了一眼面前神色淡然的徒弟,連罵幾聲“孽徒”後委屈地擦着眼角走了。
再無人阻撓,庭彥每日除了澆灌共生麻外便是挖竹子種竹子。思來想去,這其中不少竹子比自己仙齡還大,這樣挖了扔掉着實有些不對,既是師父這樣重視,他便全數給移植到自家師父那座山頭了。荇渺仙君閉關出來,見着滿山頭的青竹時氣得差點吐血。他好不容易用盡法寶改善了土質,本想要種些漂亮蘭花的,如今全便宜了這萬棵木頭似的蠢笨竹子。
那人開始頻繁閉關,庭彥想着,她對于這次天劫想必也沒有十分把握,是以如此謹小慎微。如此也好,待她下次閉關出來,自己的第一份禮物也該準備好了才是。
仙界最好的桃花開在兀枝山,兀枝山便是胭霞仙子的洞府。庭彥想種最美的桃樹,自得來找她要最好的種子。
胭霞仙子本體便是棵桃樹,草木修成靈體遠比動物修成的靈體要外形出衆,胭霞仙子更是仙界出了名的美人。聽聞他來意,桃花美目在他身上一轉,粉嫩臉頰染上紅雲:“聽聞庭彥仙君琴藝甚是高超,不知胭霞可有幸一聞?”
他這才想起自己從前氣不過時當真花費了不少心思鑽研琴藝這事。憶及舊事,他不由得一笑:“自是可以,不過還請仙子再等庭彥幾日。”
他為那人學的琴,第一個聽的也只能是那人。
于是興沖沖帶琴上了蘅天洞府,找到了剛出關不久的那人。她看上去臉色有些蒼白,想來近日多次閉關,她都有些勉強自己。
聽他來意,她眼睛倒是驀地一亮,坐在對面雙手托腮安靜地聽他彈琴,模樣乖巧溫順,叫他看過去時心神一亂,手下便彈錯了。他急急收回手來,避開她略帶疑惑的視線:“你覺得如何?”
心上人面前丢臉着實是件很讓人難堪的事,不過他不在意,畢竟對他而言這只是起點,今後他還會有無數機會可以再認真彈給她聽。如果每彈每錯,那也只會讓他一次次确認自己對她的心意罷了,更談不上什麽丢面子。
那人仔細想了想,低聲道:“的确不如蓬萊那位。”
他稍稍愣了愣,笑道:“無妨。”
若感情最終會因為平淡的生活而被無限沖淡,直至消失無蹤,那他倒願意保留這份錯誤。他看她,會心亂,會緊張,這樣很好。
在胭霞仙子前,他很是順暢地彈完了整首曲子,聽着胭霞仙子溢于言表的贊美,他只是禮貌地回以笑意。一首曲子換回了萬顆最好的桃樹種子,以及胭霞仙子含羞帶怯的一番表白。
他稍稍愣了愣,禮貌回絕:“庭彥心中已有他人,多謝仙子擡愛。”
胭霞抿了抿唇,眼中淚水好不容易才忍住:“那萬顆種子,也是替那人來求的,對嗎?”
他點頭:“正是。”
胭霞再聽不下去,撇過頭去哽咽道:“如此,胭霞懂了。那萬顆種子中有一顆受我點撥,現下已有靈性,若庭彥仙君悉心照料,或許可以助它修成靈體,屆時便可讓它來替你管理這漫山桃林……”
她按住胸口,只覺得光是想想自己心愛之人與別的女子花中穿行的場面自己都要喘不過氣來,于是未等庭彥道謝,她便悲傷離去。
他捏着布袋沉默地站了許久,只覺得命運之事當真玄之又玄。當日他若未去南海赴約,若未一時情急倉促開口,他這一生究竟還要蹉跎多久才敢與她會面呢?或許他也會成為第二個胭霞,死守着這份感情,成日等着盼着,最終卻被告知她已有心愛之人的噩耗。
如此想來,他當真應該感謝那只懵懂無知的白鶴吧。
***
薙芳這一睡便是大半個月,若非蘇複每日以靈力探查她身體狀況,一再确認她情況确在好轉,蘇複八成又要不眠不休直至累垮為止。
這回擔當受氣包的陌焰不在,蘇複滿腔的怒氣便全撒在了自己身上。除了必要的進食外,他幾乎以一種自虐的方式守着薙芳瘋狂修煉。
他替薙芳小心綁好那一頭白發,又給她買了件帶兜帽的袍子,确認抱她下車住進客棧時不會被任何人瞧見。如此緊趕慢趕,在六月初十終于到達了與和尚約定的折中之地。
和尚晚到了幾天,還不待去擦腦門上的汗珠,他便被神情陰沉得像是要吃人一般的蘇複拽上了樓。
客房中十分涼快,房間四處皆奢侈無比地放了降暑的冰塊,而門窗上密密麻麻貼了一層凝聚靈力的符篆,整個房間的靈力充盈,流轉自如。和尚看得眼睛都直了,舌頭打結道:“好徒兒,你、你這是何時學會的?”
內室蘇複挂起床簾,低啞着嗓子喚他:“師父,你先來看看芳芳吧,她很不好。”
和尚不禁腹诽,自家徒兒只要事關這漂亮姑娘一貫小題大做,撇撇嘴,很是不以為意地走近內室。房中光線因着門窗緊閉不甚明亮,可床上那頭醒目白發倒是紮眼得很。和尚瞪圓了眼:“這……這……”
蘇複瞧見他這副神情,不由得瞳孔一縮:“師父?”
和尚滿臉的震驚在看到蘇複眼底小心翼翼的哀切期盼時,逐漸轉變成冷靜從容:“別慌,師父看看。”
蘇複點頭,将薙芳手腕遞上前去:“第一枚妖丹應該已經煉化,斷掉的筋脈已重續上,只是損傷太重,後期至少還得一顆妖丹繼續修複。她體內已有稀薄靈力緩慢運轉,可不知是何原因至今未醒。送信那日我不過出個門的工夫,回來她的頭發便已經變成這副模樣……”
和尚收回手來,情況确如蘇複所言,斷掉的筋脈已經重新續上,徹底複原也不過時間問題,但一夕之間青絲變白發這事着實有些匪夷所思,縱是法華寺中博覽群書的他也絲毫找不到半點頭緒。他目光自那熟睡的女子面上移開,看向蘇複:“薙芳姑娘她到底是何來歷?”
蘇複一怔,下意識偏過頭去,避開和尚探究視線。
和尚皺眉:“事關她的生死,你還有什麽好隐瞞的?”
蘇複臉色一白,垂下頭去:“她說她是一只渡劫失敗的狐貍精……”
和尚一愣:“狐貍精?”
蘇複急急擡頭解釋道:“師父,芳芳同那些害人的狐貍不同,她從未有過害我之心,更從未花言巧語迷惑于我,我、我……”
“傻徒兒。”和尚低嘆一聲,“她若當真是只渡劫失敗的狐貍精又怎會在修為盡失筋脈皆損的情況下一直維持人形?她若是只狐貍精想要恢複道行最迅速的方式便是吸人精氣,又怎犯得着大費周章地找什麽草木精怪,還一定要是含着天地至純靈力的妖丹?”
他每多說一個字,蘇複的臉色便更白一分。
“傻徒兒,她騙了你。”和尚搖頭,豎掌于胸,輕念了句佛號,“枉你對她一片癡心萬份付出,她卻連自己真正身份都不能如實相告。她對你,當真如你所說,也有情意的嗎?”
蘇複渾身一顫,只覺得整個人像是掉進了數九寒冬冰封三尺的冰窟窿裏,止不住地發着抖。
薙芳其實已經醒了。她醒得不早不晚,剛好就在和尚逼問蘇複自己來歷之時。這個時間點頗為尴尬,她只好暫時閉着眼睛。在和尚問出最後那句話時,她清楚地感覺到身旁那人周身氣息的巨變。她自己也不禁有些迷茫了。
情意?她曾清楚地在那人身上感受過,欣喜、酸澀、氣憤、憎惡……這之類的種種,皆是她前面八萬年漫長歲月裏不曾體會過的。她從懵懵懂懂到完全确認自己對那人的情意,花了一萬多年。
她對蘇複呢,有嗎?那些僅僅在那人身上獲得過的強烈的情緒波動,她從未在蘇複身上感受過。可時至今日,她不得不承認,對她而言,蘇複同樣是特殊的。
他見過最為狼狽不堪的自己,瞎着眼對蓬頭垢面的自己喊神仙姐姐,更是厚顏無恥地喚自己芳芳……這每一樁每一件都曾讓自己萌生出一次次殺他的沖動,可後來呢?他像個最虔誠的信徒一般将廢物一樣的自己供奉在他的供桌上,衣食住行全是拿出他誠意之最。她騙了他的镯子,還險些叫他填了性命給自己修複髒器。買給自己的衣服她要自己背上山也不允許,下山還怕她路滑摔跤愣是從山上背下,山下背回,也不嫌累。河上遇險第一時間掙開陌焰保護義無反顧地先來救她,甚至後來險些和幼時的救命恩人反目。考慮到她身體情況,不惜動用千年菩提請下天雷,只為速戰速決……
她曾經當真是想殺了他的,可現在她卻已經下不去手了。
一開始她以為是自己虧欠他太多,可她已分出自己寶貴的一縷神識只為還他自由,這虧欠便該填清了才是。可為何此刻在察覺到他情緒變化之時,她竟有些……擔心呢?
這種擔心,亦是從未在那人身上體會過的。而她到底在擔心什麽呢?她說不上來。
她閉着眼,安靜地等待蘇複回答。
“無妨,她是誰都不要緊,對我而言她就是芳芳。”長久的沉默後,少年輕快又隐忍的聲音響起,“她若不想說,那我便不問。”
她感覺到自己右手被他緩緩圈進雙手之中,他的溫柔與堅決随着他掌心的溫度絲絲縷縷滲進她掌紋指縫:“她喜不喜歡我都無妨,我可以再多喜歡她一些,兩倍不行就十倍、百倍、千倍。”
薙芳眼睫輕顫,只覺得心底某處有些酸澀漣漪般晃開,那是不同于在那人身上所體會到的,帶着一種柔軟和隐約的甜意。
和尚怔愣地看了他半晌,終于長嘆一聲:“癡兒!”
房中不再有人出聲,銅盆中融了一角的冰發出細微的響聲。薙芳緩緩睜開眼,側頭看向床頭沉默的少年:“蘇複。”
蘇複手指一顫,驚喜地擡起頭來。那雙眼純澈幹淨,沒有半點介懷陰霾,而其間如花蕾般綻開的歡喜,是少年最純粹的情意。
真好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