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庭彥陡然抽去仙根推下輪回池時,薙芳整個人都是懵的。她瞪大了眼看着池邊面色冷淡的那人,在被池水飛速侵蝕完身體裏最後一絲仙力之前,無力地揚長手臂,最後一星仙力自指尖打出,一縷細微的藍芒劃過一道弧線輕輕地落在他衣襟處,好似爆開的燭花,緩慢融開指尖大小的一處洞。
冰冷池水已沒過她最後一根發絲。庭彥輕輕發出一聲嘆息。
薙芳從未有過一刻像現在這般狼狽。她蘊天地靈氣而生,比起仙界那一衆投得好胎的仙子仙君們修為不知強上幾何。縱是甚少仙界行走,但仙界哪位見了自己不恭恭敬敬稱她一聲“薙芳仙子”的?無論是仙界排得上名號的前輩,還是族群顯赫的平輩,更不談後來才領悟道法由下界修煉千百年歷劫羽化的凡人。可如今,這算什麽?
若非她早先為修煉分出三道神識藏于心髒,此刻不僅被那輪回池水洗去一身仙氣,甚至要連這抽去仙根的仇恨也一并洗得幹淨了。可即便如此,那也只不過是三道神識。她被那人陡然抽去仙根,又經受了輪回池水的磋磨,現下雖未落得個身消道殒的慘痛下場,但此刻也已同廢人無異。髒器皆損,筋脈盡斷,若非還有體內最後那道禁制維護生機,這具如今已形同□□凡胎的身子恐怕早已沒有半分生機。
天幕陰沉,暴雨不止,她面上扭曲的恨意與驚詫早已被冰冷雨水潑沖了個幹淨,只剩下空洞洞的麻木。她就這樣,動也不能動地躺在這泥濘之中,因疼痛而僵直的背脊酸軟一片,即便只是輕微的呼吸都好像要将她整個人攔腰折斷。但相較于她被庭彥毫不留情地打入輪回池所受的屈辱而言,這又算得了什麽?
縱使仙根不在,仙法不存,縱使靈氣消散,筋脈盡損,但她只要還活着,還記着這份背叛,她便有無盡仇恨支撐着她撐下去,回到那人跟前,千倍萬倍地将這份痛苦回報于他。
雨仍舊傾盆而下,已經冷得幾乎沒有知覺的身體上再無半點殘餘的靈氣,硬邦邦地發着抖,好似要與這大地融為一體。體內僅存的三道神識在這不知已過去多少時日的過程中借助周身僅剩的一點靈氣助她稍稍修複了幾處筋脈,她終于可以勉強動彈。
可久未進食的身體極為虛弱,她剛顫巍巍地撐起半邊身子,下一瞬就重重地栽到在水窪中。濺起的泥點毫不留情地潑灑在她面上,很快又被暴雨沖刷幹淨。
薙芳忍着肺腑中傳來的劇痛小心翼翼地喘息着,很久,她終于再一次支起疲軟無力的手臂,緊咬着牙坐了起來。
樹後不知等待了多久的狼終于按耐不住地龇着獠牙現出身來,綠瑩瑩的獸眼對上虛弱得連呼吸都變得極為困難的薙芳的雙眼時,從喉嚨眼裏焦躁地發出一聲陰狠的低吼。它目光貪婪地打量着薙芳,在樹前踱步,并未急着上前。
似踟蹰,似試探。
“呵。”薙芳啞聲低笑,被雨水泡得蒼白浮腫的面龐,加上面上濕漉漉亂糟糟的頭發越發顯得可怖,但那樣一雙眼卻是明燦逼人,“區區一只畜生也妄想殺我?”
她避也不避地迎着那樣一雙叫人膽顫的狼眼,失去血色的唇瓣蠕動着,吐出冰冷不屑的一聲輕笑。
狼似是被她銳利目光震懾,身子稍稍往後縮了縮。
薙芳僵硬顫抖的指尖還未及在泥裏畫出一道淺痕,內裏氣血便有如沸水一般急劇地翻騰起來,叫她抑制不住地嘔出一口血來。暗紅色的血跡很快被雨水沖刷開來,淺得不辨顏色,可潮濕空氣中的腥甜氣味卻極大地刺激了狼,它幾乎是急不可待地往前邁出幾步。
薙芳指尖深深摳進濕滑泥土,用來支撐身子的手臂一陣陣地發着軟,連視線都變得模糊不清起來。可她未有一刻移開過盯在狼身上的目光,陰狠的殺意隔着潑天的雨幕叫狼興奮的腳步在幾尺外停了下來。
“待回去劈了霧嶼山那根竹子再去收拾你狼族的祖宗。”她勾唇,綻出一抹森冷笑意,喉嚨眼的腥甜幾乎又要漫上來,卻被她不動聲色地全數咽了回去。
即便是這樣大的雨,狼也能夠見着她亂發後一雙泛着幽幽冷光的眸子。它龇牙後退了半步,突然仰頭發出一聲長長的嗥叫。
薙芳瞳孔一緊,手心已抓了一手濕滑的泥巴。
今日恐怕是要交代在此了。她心想。
雖說體內尚有三道神識維持着這幅軀體的生命,可髒器筋脈損傷太重,根本無力吸收凝聚人界這稀薄的靈力,更不談此刻畫出最低階的符咒來解決眼前的這頭狼。未曾料想好容易自庭彥手中保下命來,此刻卻要落得個更凄慘的下場。若是今日葬身狼腹,便不得不強制性輪回下一世。如此一來,妄說報仇,恐怕到時候連仇人的姓名都不記得。偏生她在仙界只有庭彥這一個相熟之人,縱是下界輪回千萬世恐怕都不會有人主動前來尋她。仙根不回,她便要永生永世作為人來輪回了。
她如何甘心!傷她害她之人還在仙界過他的快活日子,當他的仙界第一仙君,自己卻要這樣狼狽屈辱地死于畜生利牙之下,然後無盡地輪回,懵懂無知地做着凡人一世又一世嗎?
她不服!她怎能就此死去!
可即便她滿腔怒火幾乎燒紅眼睛也仍舊制止不了聞訊而至的狼群。看着灌木叢後接二連三現身的狼群,看着它們泛着幽綠光芒的眼中透着的興奮與志在必得,薙芳幾乎可以聽見它們急促而高亢的喘息,感受到尖利獠牙後噴出的灼熱腥臭。
過往風光來回閃現,更叫她滿受折磨,屈辱不堪。可她仍舊冷靜地昂首,目光銳利而冰冷地看着緩慢圍近的狼群們,唇角譏诮的笑容竟一時分不清是給識人不清的自己,還是給這些往昔自己根本不屑分眼的低賤畜生的。
第一頭狼撲上來的瞬間,她已然絕望地閉上了眼。
“破!”一聲清喝在這嘩嘩雨聲中不合時宜地響起,幾乎同時薙芳聽到血肉被炸開的噗嗤聲和狼近在咫尺的慘叫,一道溫熱潑濺到她身上,讓她睜開了眼。
一切只在電光火石間。
那頭撲向自己的狼此刻已氣絕身亡,胸腹處偌大一個血窟窿,刺眼的血汩汩流出,染紅了屍身下的大片泥濘。
她怔怔擡頭看去,一道符紙好似風中柳絮晃晃悠悠地飄到距離自己最近的另一頭狼跟前,與此同時那道清亮的聲音再度響起——“破!”
這回她倒是清楚地看見了符紙在接觸到狼身體炸開的瞬間,只不過這威力遠不如适才那一擊,只稍稍燎掉了那狼背後的一處皮毛。但這已足夠,狼群被這匪夷所思的兩次爆炸威懾到,四散逃去。
确認狼群再無回頭的可能,薙芳一直強撐着的意志終于昏了過去。
另一邊樹叢後走出個少年,他一身雪白衣衫上沾滿了星星點點的草汁和泥巴,想來在這山間行走十分艱難。他剛面色蒼白地走出兩步,便好似被什麽絆了一下似的栽在泥裏,半邊身子便全髒了。
“腿軟了……”
“聽聞此次庭彥仙君下凡歷練,便是由這女子前世舍命相救。庭彥仙君感念她相護之恩,特意等到她輪回轉世長至十七歲,這才将她帶回仙界收作弟子,親自教導。”
“呿,庭彥仙君道法高深,哪裏輪得到她一介凡人相救。我看啊,這女弟子不簡單哦!”
“你盡胡說,聽聞庭彥仙君此番歷練可是封了仙根鎖了記憶下界輪回的,彼時二人皆是凡人,說是舍命相救可是半點不錯的。以凡人來看,那條命雖不貴重,可畢竟貨真價實是份恩德,以庭彥仙君的個性,他自當湧泉相報才是。”
“那、那位呢?聽聞她這段時日一轉高傲性子,三界上下翻天覆地地找,她莫不是真的看上庭彥仙君了吧?”
“可不是,聽聞之前還同去空明島,共游淩絕峰呢!我還聽說啊,那位巴巴找去了霧嶼山,二話不說就燒了庭彥仙君五百年辛苦養成的一大片桃花海。仙界皆傳,庭彥仙君是被她纏得沒辦法,這才下界去避避風頭。”
“啊?此話當真?那可當真是可笑至極了。想她縱橫三界,眼高于頂,從前傲慢看不上那麽多優秀仙君,如今卻輸給區區一介凡人……哎喲,誰呀!”
她手中抛着石子,面上笑得漫不經心:“我當是誰吵我瞌睡,原來是三只長舌的雀兒。”
三人險些被她的突然出現吓出原形,瑟縮着身子恭敬喚她一聲“薙芳仙子”。
“下回再叫我聽見這些胡編亂造的話,便拿你們的尾羽做把扇子扇扇,你們覺得可好?”她慢條斯理地撫着指尖,帶着笑意說出的話叫三人面色慘白地自己掌起嘴來,連聲哭着不敢。
“閉嘴!”
薙芳低吼着從夢中醒了過來,把房中坐在桌前逗鳥的少年吓了一跳,手中小木勺上的鳥食全撒在了桌上,引得籠中的畫眉不滿地叫得更大聲。
薙芳皺眉,下意識收攏手指企圖抹殺這條叫自己夢到些不愉快回憶的脆弱生命,但籠中鳥仍舊蹦跶得歡快。
是了,她被那人抽了仙根又被輪回池水洗去一身仙氣,如今只是個廢人。
她眼瞳驀地暗淡下去,蜷了手指偏過頭去。桌前那少年手忙腳亂地收拾好桌子,将鳥食重新倒入食槽,安撫好那金貴的畫眉,這才興高采烈地來到她床前:“神仙姐姐,你終于醒了。”
他聲音染着笑意,幹淨清亮,聽上去活力十足。
薙芳擡頭,看向這個關鍵時刻救下自己的少年。他看上去只有十五六歲的模樣,唇紅齒白,一雙眼又圓又亮,看上去就像一只稚嫩無害的幼獸,很是惹人憐愛。
雖然只是一介凡人。薙芳心想。
“你叫我什麽?”
“神仙……”少年語調一頓,垂眸偷瞄着她,低低道,“我長這麽大,可從沒見過像你這樣好看的……”
“薙芳。”薙芳冷淡地打斷他,報出自己的名字。
少年愣了愣,而後臉一紅:“那……我能喊你芳芳嗎?”
薙芳眸色頓冷,撐着身子坐起來,緊盯住他,低沉道:“你再喊一遍?”
少年看着近在咫尺的這張臉,她這樣緊緊地看住他,叫他連耳尖都漸漸染上了紅色。他胸膛中一顆心跳得飛快,緊抿着唇避開她熾熱的視線,羞澀小聲地又喊了一遍“芳芳”,然後就像被燙着一般逃去老遠,躲在簾子後邊只露出上半張臉小心翼翼地瞧着她:“芳芳,你一定餓了吧,你想吃些什麽,我去給你拿過來……”
想吃什麽?想吃人肉可以嗎?
薙芳一口郁氣卡在喉嚨眼,叫她鐵青着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用越發兇狠的眼神緊緊盯住那神色躲閃的少年。
少年被她盯得背脊骨都發起麻來,半晌沒有等到她回話,終是承受不住她這目光,通紅着臉奪門而出。
人沒堵在自己跟前,薙芳終于緩緩吐出一口濁氣,重新閉眼倒了回去。
罷了,目前只能依靠這個愚蠢的凡人。
體內空蕩蕩的感覺并不好受,被抽出仙根後又被洗盡仙力後的身體笨重至極不說,從來不知餓為何物的薙芳第一次體會到了腹部空蕩蕩餓得發痛的滋味。
她蘊天地靈氣而生,比起後天靠着吸收天地靈氣修煉之人起點更高,天賦更為出衆。她生來性情寡淡,也不似仙界其他神仙一般貪圖口腹之欲,若非必要,她幾乎從不進食。唯獨與那人在一起時,這才同尋常凡人并無二樣,飲茶對弈,賞花觀雲,沾染了些凡人的七情六欲,多了些不該有的情愫悸動。
想到那張冷淡完美的臉,想到自己被輪回池水吞沒之時那人站在池邊毫無波動的眼神,薙芳只覺得稍有平息的滔天恨意又有如巨浪一般席卷而來。
是的,她要回去,她定要回去。即便花費千年、萬年,哪怕受盡再多折磨屈辱,她都一定要回到那人跟前,當着他的面将他珍視之物一件件地毀去!他的師門,他的弟子,甚至是他,她一樣都不會放過!
五髒六腑尖銳地疼起來,好似被鉸刀毫不留情地剮着,眩暈感一陣又一陣地襲來,好似有什麽要從自己身體內沖湧而出。她勉力支起手肘,側頭嘔出一口黑血,整個人重重倒在床頭。
“哐當”一聲,剛端着飯菜進來的少年面色蒼白地踩着一地的狼藉疾跑過來,扶起半邊身子已栽出床沿的薙芳,顫抖着喊她:“芳芳,別吓我,芳芳……”
薙芳連推開他的力氣都沒有,只得虛弱地任他這樣摟在懷中。
區區凡人,竟敢這般大膽無禮。
她胸口劇烈起伏,眼底殺意彌漫。
待她身體恢複些氣力,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殺了這輕浮小兒!
“我這就帶你回山找師父,”少年幾乎慌張得要哭出來,好似要死的那個不是她,而是自己,“師父他一定有辦法的,芳芳,你一定要挺住……”
薙芳眼皮子極重,但聽到這句話時,她仍舊拿出僅剩的氣力冷笑了一聲:“我死不了的……”
在報複完那人之前,她是絕對不會死的。
還有,你也逃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