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于是一行變成三人,目的地是和尚舊日師門——法華寺。
看着一路上時不時看過來欲言又止的和尚,薙芳終于主動開了口:“渡厄師父似乎有話說?”
蘇複笨手笨腳地将她滿頭白發編了條長長的辮子盡數攏在兜帽中,只露出那張豔光逼人的貌美面龐,她眼底裹挾着浮動的笑意看過去,和尚哪敢同她對望,連忙移開目光,心中急速地默念着清心咒。
難怪傻徒兒對她的狐貍精身份深信不疑,這等美貌當真不是一般種族可以擁有的。
薙芳也不急着開口,視線移到不遠處河中動作笨拙抓魚的少年身上。短短小半年,他倒是長高了不少,似乎也壯實了些。
薙芳嘴角輕揚。
和尚終于平複了心情,閉着眼老神在在地開口道:“薙芳施主到底是何方神聖?一直陪同蘇複左右到底意欲何為?”
薙芳了然:“渡厄師父最關心的問題恐怕不是這些吧?”
和尚撚着持珠的動作一頓,輕咳一聲:“施主只需回答貧僧這兩個問題即可。”
薙芳輕笑一聲:“首先我來頭不小,其次我對蘇複并無惡意。”
和尚皺眉看過來,還欲再問便被薙芳截了話頭:“信與不信皆由你,旁的無可奉告。”
那邊少年終于抓到一條大魚,高舉着笑容燦爛地沖這邊大喊:“芳芳,我抓到了,快看!”
薙芳眼底笑意閃動,她不禁低聲喊了句“傻子”。
辛苦學了那麽多種類的符篆,放着懷中數百道畫好的符不用,傻到下水廢了這麽大勁。當真是沒見過比他更傻的。
“待我回去,自當……”後半句在看見少年手中晃蕩着邀功的魚掙脫出來,重重砸了他腦袋一下後順利落入水中逃脫時又咽了回去。
和尚茫然:“什麽?”
“罷了。”自己還是再考慮一下蘅天洞府要不要多出這麽個傻子再說吧。
她心底輕嘆一聲,看向那捂着痛處可憐巴巴半蹲在河中的少年時,嘴角仍好心情地揚着。
礙于三人各自的不同原因,沒有可以直接傳送的陣法過去法華寺,因此只能老實趕路。歷時近兩月,三人這才終于到達了法華寺。
地處北境的寺廟早已處處遍布秋的肅殺,薙芳剛洗完澡便因為趕路的疲憊先行睡下了。
鼻尖嗅到清淡的竹葉清香,像極了那人身上的味道。微涼的風吹動床上幔帳,也裹來細微的琴音。
***
于是她又一次夢到那人,就像是理所當然一般。
秘境三月最後殘留在她腦海中的,是那悲恸狐族抱住自己逝去愛人仰天長嘯,在天劫的下一道落雷中撤去所有防備,和愛人一道化作齑粉的場景。
她開始頻繁做夢,夢中她便是那痛失愛人無能為力的狐族,臂彎中是緩緩閉上眼睛的溫雅男子。
“若有來世,便換我來護你。”一次又一次,她于這道陌生嗓音中驚醒,一頭的冷汗。
水鏡映出自己蒼白憔悴的面色,無論閉關與否,這夢境像是一頭糾纏不休的魇獸抵死糾纏,叫她十分難耐。
她下意識想找那人,可聽聞他甚是忙碌,于是也便歇了這份心思,強撐着被折磨得十分敏感脆弱的神思繼續閉關。
那人攜琴而來時,她心中甚是歡喜。看着他垂眸撥弄琴弦的模樣,耳畔淌過流水一般清澈悠遠的琴音,她心中的不安驚悸逐漸被撫平。她只顧着看他,好似只要看着他那副平靜淡然的模樣,她便也能無懼那個擾人的夢境,重獲安寧一般。
因此在他問“你覺得如何”時,她下意識愣了愣,為掩飾她适才只顧着看他,壓根沒去細聽他究竟彈了哪首曲子的局促,她嗫嚅出一個朦胧答案:“的确不如蓬萊那位。”
其實她壓根不記得那人琴藝如何,即便再高超不凡,讓她來選,她仍舊更喜歡他的。
只有他的琴音可以帶給她這份安心寧靜,旁人都不行。
她自然還想再聽,甚至想請他時不時抽空來為自己彈上一曲,可編了幾番話仍舊覺得不好,只好隐了身法悄悄跟在他身後,盼着他心血來潮再彈一曲,自己偷偷地仔細再聽一遍。
他倒是彈了,卻是在兀枝山,那聞名仙界的桃花美人面前。
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從容自信得讓她有些怔忡。
看着兩人相視微笑的模樣,她只覺得心中一痛。
原來他所說的第一次練習,為的是更好地将曲子呈現給這棵桃樹。那份琴聲中得來的安寧驀地變得十分可笑。她在暗處揪緊袖角,很想此刻沖到他面前去問個究竟。
可那桃花語調柔軟纏着綿綿情絲的一番剖心之詞就這樣一字不落地鑽進她耳朵。原來是一見鐘情,愛慕已久。
她緊抿着唇,只覺得心中泛起細密的疼痛,針紮一般,雖不致命,卻好生惱人。
哪裏還敢再留,她閉了閉眼,帶着一顆空蕩蕩的心回了蘅天洞府。
她想起幻境中他毫不猶豫地在天雷落下之時緊緊抱住自己,安慰自己一句:“只是幻境。”
他既知是幻境,又為何仍舊義無反顧地沖了上來?那一瞬間,她當真以為他會同他所說一般,不避不退,替她擋下一半雷劫。
她當真是相信着他的。
可後來又是怎樣呢?她辛苦抓來的三株麻草他立刻轉頭送給別人。她當做救贖一般的琴音他二話不說第二日就另彈于他人。在他心中,她當真是特殊的嗎?還是說彼時幻境中的他亦同自己一樣被其間殘留的神識侵入,恍惚成了另外一個人?
仔細想來,他對她的溫柔,似乎與對別人的并無不同吧……心中針紮般的細密疼痛伴着莫名的酸澀一并泛起,她按住胸口,眼底升騰起迷蒙霧氣。這是……怎麽了?
或許是她道行太淺,才會至今仍被諸多瑣事困擾其中吧。
她盤腿坐下,定下心神,強迫自己靜心修行。
既是指望不了旁人,自己便是自己最後的依靠。想到這裏她稍稍愣了愣,而後自嘲地笑了笑。自己這話一開始本就是說笑,只是那人回答得太過認真,倒一時叫她忘了本心,竟蒲草一般軟弱地依靠起他來。
洞中不知歲月,再醒之時蘅天洞外春光正好。此番閉關,心中憤懑早已如潮水退去。她想通了許多事,當她不再将那些莫名其妙的希冀放在那人身上,下定決心獨自一人對抗天劫後,那擾人的夢境終于不再重現了。還有就是,她終于想明白對那人的态度。
她站起身來,先去織女那順回一件雪青色袍子,這才轉去那人霧嶼山上的住處。
站在熟悉的竹屋外,還不等她出聲,便見着那人擁着個嬌媚可人的小姑娘走出房來,小姑娘光裸着腿,目光依戀地望着他,身上唯一披着的還是那人一貫的深紫外袍。她呼吸一窒,只來得及與那人匆匆對視一眼,立刻掉頭回了蘅天洞府,連下三道禁制,順便将那雪青色袍子一道火燒了個幹淨。
似乎永遠這樣,但凡她朝着他走近一步,他便立即将她遠遠推開。
同他自南海初遇幾經糾纏至今,她好不容易才摸清自己心意,剛想同他言明,便瞧見這樣一幅景象。
那人還是同往日一般很快追上前來,接連幾道傳音符打在禁制結界上金粉一般散開。想起之前他擡手間擊碎自己傳出的字句,她忍不住輕哼一聲,這回卻是連只字片語也懶得應付了。
那人倒是耐心,數百道傳音符陸續爆出沉悶響聲,她背對光鏡支頰坐着,聽得很是開心,竟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醒時險些被面前洋洋灑灑一長篇的自省文晃花眼,她冷眼看完,胸口的那處悶氣終于煙消雲散。她取下一旁漂亮精致的請柬,彎眼笑了笑。
或許他對自己還是與旁人有所不同的。不過身邊那些莺莺燕燕着實礙眼了些,她看中的東西從來都不喜歡旁人染指,人更是如此。
所以當她應邀來到霧嶼山,看到面前綿綿密密的桃花海時,驚喜過後立刻湧上來的便是氣憤。她閉關五百年,他便在此同前幾日見着的那棵桃樹朝夕相處了五百年,甚至還助她修成靈體!
她為他煩惱氣憤,他卻将心思全數花在這些桃花身上。
翻手之間,冥藍火焰巨獸一般咆哮着,眨眼之間便如狂風過境将這片桃花海化作一片枯樹林。她緊抿着唇,看住身後震驚的那人:“我最是厭惡桃花!”
說完便走,頭也沒回。
那人這次卻再沒來洞府找她。她耐心等了數月,卻聽聞他前不久下了人界,去向不明。她隐隐有些焦躁不安起來,于是下界去尋他。可不知是他刻意躲着,還是巧合,她每次都晚到一步。再追回仙界時,已聽聞他收了位凡人女弟子為徒。
“聽聞此次庭彥仙君下凡歷練,便是由這女子前世舍命相救。庭彥仙君感念她相護之恩,特意等到她輪回轉世長至十七歲,這才将她帶回仙界收作弟子,親自教導。”
“呿,庭彥仙君道法高深,哪裏輪得到她一介凡人相救。我看啊,這女弟子不簡單哦!”
“你盡胡說,聽聞庭彥仙君此番歷練可是封了仙根鎖了記憶下界輪回的,彼時二人皆是凡人,說是舍命相救可是半點不錯的。以凡人來看,那條命雖不貴重,可畢竟貨真價實是份恩德,以庭彥仙君的個性,他自當湧泉相報才是。”
“那、那位呢?聽聞她這段時日一轉高傲性子,三界上下翻天覆地地找,她莫不是真的看上庭彥仙君了吧?”
“可不是,聽聞之前還同去空明島,共游淩絕峰呢!我還聽說啊,那位巴巴找去了霧嶼山,二話不說就燒了庭彥仙君五百年辛苦養成的一大片桃花海。仙界皆傳,庭彥仙君是被她纏得沒辦法,這才下界去避避風頭。”
“啊?此話當真?那可當真是可笑至極了。想她縱橫三界,眼高于頂,從前傲慢看不上那麽多優秀仙君,如今卻輸給區區一介凡人……哎喲,誰呀!”
她手中抛着石子,面上笑得漫不經心:“我當是誰吵我瞌睡,原來是三只長舌的雀兒。”
三人險些被她突然出現吓出原形,瑟縮着身子恭敬喚她一聲“薙芳仙子”。
“下回再叫我聽見這些胡編亂造的話,便拿你們的尾羽做把扇子扇扇,你們覺得可好?”她慢條斯理地撫着指尖,帶着笑意說出的話叫三人面色慘白地自己掌起嘴來,連聲哭着不敢。
她看得越發怒不可遏,冷哼一聲便去了那人住處。
那人仍舊一身深紫袍子,手中捏着一截枯枝轉瞬開出滿枝桃花。她眼瞳一緊,瞧着那人笑容淺淺将花枝遞給一旁嬌俏少女時,心中陡然升起一股難言的殺意。
尤其是在看清少女相貌後,這種殺意幾乎要化作實質傾瀉而出。在那人目光轉過來之前,她已迅速隐了身形,倉促落在另一處。
“薙芳?”身後響起那人久違的清淡嗓音。
她強自掐了掐手心,轉過身去,沖那人懶散一笑:“你那凡人徒弟倒是生得一副好相貌。”
那人愣了愣,神情中浮起些許無奈:“她現下只是一介凡人。”
她抿唇,上前兩步,歪頭問道:“庭彥,你可有事瞞着我?”
那人眼眸微動,低笑一聲:“沒有。”
“可你那凡人徒弟長得頗為眼熟啊,”她笑着,又走近一步,“你當真不打算告訴我嗎?”
那人垂眸避開她目光:“人有相似也是正常,你不要多心。”
她背過手去,退開兩步:“這樣啊。”
袖中指尖掐得手心生疼,她按捺住內心翻湧的情緒,微笑:“既是無事,那我便放心了。對了,你久不在仙界我過得甚是無聊,往後常來你不會煩我吧?”
“自然不會。”那人笑容一如既往的溫柔和煦,好似三月春風,這次卻叫她心中泛起寒意。
毫無疑問,他有事瞞着她。事關于那凡人女弟子,更關于之前那棵他朝夕相處了五百年的桃樹,還能是什麽?答案難道還不夠明顯嗎?
可既是自己動了心的,就萬沒有輕易放手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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