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薙芳緩緩睜開眼。這次的夢境倒比往日每一次都要更加清晰,卻也更加平靜。她撐起身子,未束的白發自肩頭滑下,刺眼得很。
突然發現凡人須臾的幾十年當真短暫,自青絲相伴至白發倒也是确确實實的美好。這點或許是神仙也享受不到的吧。
她披衣起身,門外園中的青竹仍舊筆直蒼翠,似是未被這秋意侵蝕半分。
“芳芳。”
她看得出神,耳畔忽然聽見少年聲音,剛轉頭過去,肩上便被人披上了一件嶄新的鬥篷。
少年垂眸替她系着帶子,語氣溫柔:“你若不喜歡寺裏人多,我們可以住到外邊。”
“無妨,出家人最懂皮相皆空的道理,若連他們都這般介懷,住到哪裏都是一樣。”她自然明白他的憂慮。
蘇複準備替她戴上兜帽的動作一停,轉而替她理了理鬓角的發絲:“芳芳這樣也好看。在我眼裏,你什麽樣都是最好看的。”
薙芳笑了笑:“我不在意這些。”
“不,我知道你在意。”蘇複收回手來,認真地看着她,“從我将你從狼群救下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比任何人都更在意這些。”
薙芳一愣。
“擁有比別人優越千百倍的東西,便意味着失去那刻需要承受千百倍的痛楚與不甘,芳芳不是聖人,該如何便如何。”
“你是勸我任性些嗎?”薙芳輕笑,“你可知我任性的下場?”
“若我能成為你任性的對象,我願意承擔你任性的一切後果。”
薙芳被他輕輕擁入懷中。
“有時候看着你就真的好嫉妒那個人,嫉妒得要瘋掉。無論我多麽努力,你的心永遠高高飄在天上,藏在雲裏,屬于另一個人。如果哪天你能對着我任性,對着我展露真實,是不是也就說明在你心裏我有一點點特別了呢?”
特別……
“那我對你,算特別嗎?”薙芳看着園中青竹,聲音像是風中輕絮,一吹便散了。
蘇複将她摟得更緊:“算。”
薙芳疲倦地閉上眼,伸手回抱住他:“我的回答也一樣。”
蘇複身子一僵,他沉默了很久,輕輕蹭了蹭她耳尖:“芳芳哪怕是哄我我也是高興的。”
他聲音輕柔,像是裹着蜜糖,透着一絲甜味,可舔開來更多的卻是酸的、澀的、苦的。
薙芳擡頭看向放開自己的少年,還沒說話,臉頰就被他蜻蜓點水般親了一下。
“今天是我十七歲生辰,就當是向芳芳讨要的禮物吧。”他笑眼彎彎,卻不知為何讓她生出一種難言的悲傷。
“女施主,”走廊那頭走上前來一個小沙彌,舉手沖薙芳一禮,“師父請施主講經堂一見。”
他語氣平靜,容色淡然,不知是沒瞧見方才一幕,還是修養極好。
“去吧。”蘇複道。
年逾古稀的方丈精神矍铄,須發皆白,他眉目平和地跪坐在蒲團上,身後是悲天憫人的佛祖金身垂眸看來。
“施主。”
薙芳于他對面盤腿坐下,迎上他清明的眼:“看這模樣,大師是想勸我了?”
“施主不是常人,自該比小僧更加清楚自己的情況。”他撚着串珠,“小僧自知人微言輕,本不該叨擾貴客,只是施主既是有緣來了,小僧便只好多嘴一句。施主若是繼續強行修行,只會徒增煩惱。”
薙芳低低笑了一聲:“你明知我不會聽,這樣挑明了,不怕我一時氣憤,責難你寺中弟子嗎?”
方丈輕念一聲佛號:“施主不是兇殘暴戾之人。”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大師與我并無不同。”薙芳平靜道。
方丈手中動作一頓,他眼中确切有那麽一瞬間閃過一絲震驚,但很快又似泥牛入海恢複成波瀾不驚:“小僧局限了。”
“都說神仙惬意潇灑,殊不知他們也身在天道之中,更何況我如今只是區區凡人。”她輕笑着,擡頭看向那高臺之上眉目慈善的金身,“既是宿命無可避免,不如正面迎擊。”
“我一生肆意縱然慣了,愛恨癡嗔自比凡人要更濃烈些。”她垂眸站起身來,“我意已決,還請大師莫要将更多無關之人牽扯其中。”
方丈嘆息一聲:“小僧知道了。”
他目送薙芳離開,搖頭道:“既是宿命,又何來無關之人。許是你的,許是他的,或許宿命中,你的與他的早就纏成了死結……”
***
沉瑛修成靈體這日,霧嶼山降了足足十道天雷,庭彥分給她的那處山頭幾乎被劈成平地。
早在雷雲聚集之時就被庭彥拉來助陣的荇渺仙君很是欣慰地捋着胡須,看着遮了近半霧嶼山的黑雲點頭道:“甚好,我霧嶼山又多出一位優秀的弟子。”
轉頭看向一旁神色冷峻的庭彥,“你愁眉不展做什麽?區區淬體的雷劫罷了,有為師在怕什麽?還記得你第一次化形的雷劫便是由我助你成功渡去的……”
他絮絮叨叨,提及當年便沒完沒了,若換做往日,庭彥定要不耐煩地打斷他,可此時他卻沒有那個閑情,因為他知道,沉瑛體內的東西自不會叫她輕易渡劫。
自兀枝山取回的桃樹種子很快種下,那人再次閉關,他也索性推了一切邀約專心在霧嶼山中養花種麻,研究化劫的陣法。
那赤身裸體的姑娘怯生生站到他房外時,他剛給聚靈盆中的共生麻渡了千年修為。擡眼撞見這一幕,他趕緊脫了袍子給她披上,心中這才後知後覺地記起彼時兀枝山上胭霞仙子說過的話。
未料得前後不過五百年,這顆種子當真修成了靈體。
他領着那懵懂無知形同稚子的桃精出門,準備将她交給同門的其他女弟子時,見到了倉促離開的薙芳。他心中焦急地追上前去,果不其然又被禁制拒之洞外。
他暗罵自己一時糊塗,接連發了近百道傳音符,這才終于把三道禁制打出一道縫隙,将自己鄭重寫好的請柬并着一長篇的自省文送了進去。
回到霧嶼山,那桃精仍安靜地站在他屋門前,見他回來便仰頭沖他展開一抹純真燦爛的笑容。他輕嘆一聲,領着人先去了同門的茵食師妹處,讓她代為看顧。
茵食性子文靜,見着他帶來個衣衫不整的小姑娘時稍稍愣了愣,聽清來龍去脈後欣然應允,并承諾會将桃精視作自己弟子好生教導。
“不過似她這般由你的靈氣澆灌出來的精怪,理應天生對你的靈氣更為親近才是,師兄為何不将她收到自己座下?”
“我若貿然收下個女弟子,在意那人想必不會高興。”
茵食怔了怔,面上流露出一抹失落。
那人應諾而來,一貫素色衣衫的她竟破天荒地穿着上次見面時的雪青色袍子,他心底一軟,只覺得被一種莫名的滿足緩緩填滿。
可當他領着她來到那處精心培育了五百年才開滿後山的桃花海時,她嘴角的笑容霎時僵住了,不過擡手揮袖間,粉色花海一片死寂。
原來她最是厭惡桃花。
他本該趕緊跟去同她解釋,可昨夜才編好的共生繩的氣息瞬間消失在霧嶼山讓他心底一驚,于是只能趕緊前去查探。
可整個山頭全查遍了仍舊沒有找到半點蹤跡。他不禁心灰意冷,面色蒼白。不僅僅是因為他灌注其中的近半修為,更因為空明島上再無法找出第二棵共生麻了。
茵食來找他時,他仍處于前所未有的麻木茫然中。直到她告知自己,她下在桃精身上的印記幾乎在同一時刻消失時,他才陡然生出一種大膽的猜想。
共生繩中編有他二人的靈氣,她出現,那繩子必定興奮異常,循着她靈氣追來,卻不想被她揚袖間一把火吓得不知所措。可它到底是仙界靈物,自是不會這樣簡單消失,除非它慌不擇路躲進了同在桃林中的桃精體內,這才跟着靈氣單薄初凝靈體的桃精身消道殒。
否則這兩者又是如何同時在她招出那場火時詭異地消失不見呢?
仙界道殒身死者仍享有輪回的能力,他不得不抓緊時間去找。可共生繩跟着那桃精死過一次,再入一道輪回,可循的靈氣幾乎寥寥,他幾乎将三界踏遍,這才終于找到與桃精魂魄已然混為一體的共生繩。
值得慶幸的是,繩中道法修為仍在,只是被限制在這具精魄內,無法憑自己的能力掙脫。
他無法強行将兩者剝離,只好等到桃精轉世,将她帶回仙界,等她修出靈體之時便是他重新取回共生繩之日。
可跟着共生繩輪回轉世百來世的沉瑛,早已不再是從前那個蒙胭霞仙子點播,由他靈氣澆灌,于這霧嶼山純澈仙境長成的桃精了。她資質平平,而且因為體內有這麽一根承了他近半修為的繩子在,修行起來甚是艱難。
她最初五百年修成靈體,現如今恐怕要花上近十倍時間。
五千年對他而言算不得什麽,可眼看那人十萬年天劫将至,他實在不敢冒險,于是只好做了另一重準備。
抽離仙根,滌盡體內仙力,她便與凡人無異。過輪回池水忘卻仙界過往,命閻君替她安排百世好命,她不承仙力,過的便是人界歲月,五千年也不過百世時光。待他取回共生繩,将諸事安置妥當,他再親迎她回來,當面謝罪。
可她慣是驕傲,又怎會輕易由他安排?于是他只好先下手為強,借着她前來赴約之際迅速将這一切辦妥。
看着她逐漸被池水吞噬的身影,那聲聲詛咒似乎仍在耳邊回蕩。他輕嘆一聲,只覺得待她回來,只要她能消氣便盡量由着她吧。
***
蘇複在她之後去見了一次方丈,回來時便告訴薙芳自己得出去一段時間,讓她安心在寺中修養,一應需要,都可以自去尋留在寺中的和尚幫忙。
薙芳隐約知道他是要去做什麽,囑咐一聲“小心”,蘇複便彎着眼睛笑了。
“我已同師父提及成親一事,芳芳若是願意,待我回來我們便成親,可好?”
她安靜看住少年眼底複雜的情緒,半晌點頭:“好。”
蘇複愣了愣,上前摟住她眷念地蹭了蹭她臉頰:“最近芳芳好說話得我有些害怕了,你是不是瞞着我做了什麽壞事?”
她很是自然地回抱住他,偏冷的身子貪婪地汲取着他身上的溫度:“不過依你所言,任性罷了。”
清朗笑聲在她耳畔響起。蘇複吻了吻她發頂,目光溫柔:“我很快回來。”
蘇複離開的第二天開始下起雨來,安靜細密的雨絲裹着秋的寒意無孔不入地直往她脖頸裏鑽,她毫無知覺地站在廊下,擡頭看着霧蒙蒙的天。
和尚笑眯眯捧着嫁衣來找她時,被她蒼白的臉色吓得愣住,半晌沒說出話來。
房中有鏡子,她自然知道自己此刻的蒼白難看,目光落到和尚手中大紅色的布料上時終于微微動了動:“新衣裳?”
和尚面上早沒了笑容,緊抿着唇将東西遞給她:“傻小子半年前就托人縫制的,昨晚上才送過來。”
半年前。
她笑了笑,手指撫上那精致刺繡:“好看。”
盤踞了霧嶼山半邊山頭的雷雲在醞釀了足足兩天後,終于落下了第一道氣勢驚人的天雷。
荇渺仙君舉袖化去,被掌心傳來的麻痹駭得雙目圓瞪:“這……這……”
庭彥召出長劍,提身便迎上接下來的一道。天雷不甘地擊在劍身,迫着薄劍發出陣陣嗡鳴。
“師父助我!”庭彥看一眼陣中面色蒼白的沉瑛,焦急地喊着猶在失神中的荇渺仙君。
兩人扛過八道雷劫還沒喘口氣,便見着下一道天雷挾着毀天滅地的氣勢朝着陣中沉瑛劈去。庭彥面色一肅,手中長劍脫手而去,硬生生擋在沉瑛上方不過三寸處被天雷劈成齑粉。
荇渺仙君臉上神情是從未有過的難看,他右手召出拂塵,左手急速在空中畫陣,一道肉眼可見的淡金色結界便在沉瑛周遭張開。
雷雲仍未散去,一道接一道的天雷像是發了怒似的劈在結界之上,震得整個霧嶼山幾乎土崩瓦解,聲勢之大,尤勝過當年庭彥渡劫那次。
荇渺仙君最是寶貴的胡須被這狂風中裹挾的碎石硬生生削去一縷,他沒有時間心疼,更沒有時間和精力替自己張開一道結界來躲避這可怕的罡風。與他對面而立的庭彥面色同樣難看至極,這等威力自不會是因為沉瑛,也不會是因為共生繩中他的靈氣,只能是因為混入其中的那人的靈氣。
僅僅只是沾染了那人的靈氣,沉瑛便要背負比她本身沉重數十倍的天劫。庭彥不由得想,若是她的十萬年天劫,聲勢威力想必遠不止如此。
那從前的她又是如何孤身一人對抗這些恐怖如斯的雷劫的呢?
庭彥心底酸澀一片。他有師父有同門,這些人都會引導他幫助他,可從來孤身一人的薙芳呢?蘊天地靈氣而生,生來便是孤獨的,連個同根同源的族人都沒有。沒有本體,沒有親眷,好不容易凝成的靈體,還沒來得及高興便得遭受這樣恐怖的天劫。
他突然有些明白彼時她那句“自比不得你熱鬧的霧嶼山”中到底蘊藏着什麽情緒。
仙界提及她多數用的是“美麗”“強大”一類詞,甚少有人去關注她的孤獨。幾萬年來,她蝸居蘅天洞府,一心修煉不問世事,當真是因為修道一事如此吸引人嗎?他想不是的。不過懵懂修成靈體之時,便險些被天道誅滅。她只是想活下去,便比旁人要艱難百倍。沒有族群庇護,沒有師門相助,從始至終,她能依靠的只有自己。正是因為這份孤獨,她才如此冷漠獨行。這份美麗神秘吸引了一批又一批的人,可沒有一個人敢成為她的依靠,哪怕只是一個玩笑。
最後一道天雷終于擊潰了兩人艱難支撐的結界,可仍舊沒能傷着陣中面如土色的沉瑛分毫。雷雲中雷龍攪動,不懷好意地斂了神威,十分不甘地散開了。
雨後的陽光明媚燦爛,猶如金色細沙洋洋灑灑地落下。
庭彥捂住胸口,踉跄着單膝撐跪在地上,嘔出一口血來。
他從前嘲笑那些仙君膚淺,惱她看自己與看他人無異,如今細想來,他同那些人又有什麽區別呢?
不過是仗着幻境中做了一回假夫妻,共同渡了一場假天劫罷了,再如何恐怖,于他而言,也只是幻境罷了。可如今,她所遭受的劫難不過在他面前稍稍展露一角,便已打得他措手不及。此時此刻,他才能說得上真正理解了她。
自己原來也是一個膚淺無知的人啊。蒙她喜歡,當真是何德何能。
庭彥手背狠狠擦過唇角血跡,站起身來走向陣中倉皇睜開雙眼的沉瑛:“你既已修成靈體,想來前世記憶也全都記起來了吧?”
沉瑛顫抖着唇,含淚喚他:“師父……”
庭彥垂眸看她,目光無悲無喜:“意外落到你體內的東西,我現在便要取回來,你可有怨言?”
沉瑛怔愣地看着面前這個神情冷漠的人,只覺得心底好似被人捅了千萬把刀,痛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修成靈體取回仙界的記憶後,之前對師父的孺慕崇拜有多麽深,此時對他的殘忍無情就有多麽恨。前世她初初修成靈體,循着日日陪伴自己的靈氣尋到他時,他毫不遲疑地抛下懵懂無知的自己追着那人而去,一去便是好幾日,她便那樣癡癡地披着他的衣裳等在那裏好幾日。可他回來的第一件事便是将自己送去同門手中,甚至連多餘一眼都欠奉送。而等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再去桃林尋他時,卻被那人兜頭而來的一把火燒得灰飛煙滅。
那根桃林中偶然遇到的紅繩,在最後無路可躲的關頭鑽進自己體內,就這樣跟着自己百入輪回,一跟就是五千年。
時至今日,她終于明白他收她為徒的緣由。若無體內這根紅繩,他恐怕仍是那個高高在上,不容玷染的仙君,而她好不容易凝成靈體被那人一把火葬送了大好道途後,卻要永生永世受這輪回之苦,過着永遠逃不脫他人安排的日子。
沉瑛背脊筆直,高昂着頭,迎着庭彥伸到頭頂的手,緩緩地閉上了眼。
她好恨。恨他的給與,恨他的涼薄,恨他的不在意,恨那人舉手間輕易了結自己的強大,更恨自己的懦弱無能。
即便這場無妄之災是由他二人親手錯贈,即便她如此無辜,她仍似最初懵懂成形之時一般,心底對他充斥着滿滿的眷念與愛慕。
恍惚中,她看見那根紅繩從自己眉間被毫不留情地抽出,他垂眸看着,眼中是從未對她展露過半分的溫柔愛意。身體蛛網般密集擴散的痛楚已遠不抵她胸口跳動那塊的絕望,僅僅只是一根紅繩,僅僅只是一根要送給那人的紅繩,生生折磨了自己兩千年的,自始至終皆是那人。
薙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