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2
夜色深沉, 清冷的月光沿着窗戶的縫隙傾瀉而下,在昏暗的房間內無聲流淌。
周圍設下的神識結界牢不可破, 夢魇君折騰了大半夜,才終于絕望地停止了嘗試。
心有餘而力不足,它實在是逃不出去。
如那個小子所言,雖不甘心承認,但它的确是夢魇君最弱的一縷分神。
紅色的光團在空中顫了顫,最終化作一道虛影,懸浮在謝星沉的身前。
只見碧玉長劍被他置于身側,而他睫羽低垂,雙眸微阖,倚靠着床頭,似已陷入了淺眠。
也不知究竟夢見了什麽,不多時,竟還微微蹙起了眉。
見狀,夢魇君的心情愈發郁悶了。
好端端一個修士, 夜間不修煉,睡什麽覺?這樣自然地安睡, 也實在是不把它放在眼裏!
想起謝星沉先前那句帶有警告意味的“安分些”,夢魇君心中有氣無處發洩,分神虛影在屋內橫沖直撞地晃悠了數圈後,才終于勉強克制住了使壞的沖動。
不過, 安分了沒多久, 夢魇君眼神幽幽地看了一眼睡夢中眉頭微蹙的謝星沉,一計又上心頭。
暗紅色的虛影一閃而過, 很快便沒入了謝星沉的眉間,随即小心翼翼地沉入了他的睡夢。
夢魇君覺得自己不能一直憋屈。
不知為何, 這小子似乎對它了解甚深,可它卻連他的真實身份都不知曉,以至于一路上都被牽着鼻子走。
雖然入夢完全沒什麽攻擊性,但勝在隐秘性強,讓人神不知鬼不覺啊!
它總得知道些信息,最好能抓到點那小子的把柄,讓他別再對它那麽嚣張。
夢魇君默默給自己打氣。
它沉下心來,撥開身前虛幻缥缈的雲霧,落入了謝星沉的第一重夢境。
沸騰的人聲從四周傳來,夢魇君睜開眼,發現自己正置身于熙熙攘攘的鬧市街頭。
很顯然,這裏是凡界。
“如何?”低沉悅耳的男聲從街道的一側傳來。
夢魇君下意識地循聲望去,便見一個身材高大的英俊男子正牽着一個小少年,站在一處算命攤子前。
二人雖衣着簡樸,但勝在容貌出衆,氣質清貴不凡,即便是站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也足夠引人注目。
夢魇君一眼便認出,男人身旁那個不茍言笑的小少年就是謝星沉。
它暗自嘀咕:“原來小小年紀便是這種性格了麽?”
算命的老道皺着眉,似是頭一回遇到這樣難解的卦象。
只見他掐指算了許久,方才捋着雪白的長須,對着二人長長地嘆了口氣道:“難。”
“難?”男人揚了揚眉,語氣溫和地詢問道:“大師,可是我兒的命格出了什麽差錯?”
“非也。”老道搖了搖頭:“小公子的命格貴不可言。”
說着,他有些隐晦地瞥了一眼男人懸挂于腰間的白玉龍紋佩。
天潢貴胄,自是貴不可言。
他頓了頓,語氣斟酌着繼續道:“……且老夫觀小公子天生慧根,又身負靈骨,恐怕還是個極富仙緣之人。”
“仙緣?”
男人面色微愣,跟着重複了一句後,發出一聲頗為開懷的笑。
他伸出寬厚的大掌,眼神慈愛地摸了摸小少年的頭,有些揶揄地道:“沉兒,你可聽到了?大師說你是極富仙緣之人。”
小少年神色淡淡地點了點頭,臉上沒什麽表情,顯然對這所謂的仙緣并不感興趣。
男人又看向老道:“既然命格無差,那麽大師方才所說的難,是指什麽?”
老道沉吟半晌,緩緩道:“這一難,僅與老夫方才所言的仙緣有關。來日小公子若是選擇斬斷仙緣,自是無妨。若是決定踏上仙路,則命中注定會有一劫。”
男人神色緊張:“劫關生死?”
老道搖了搖頭道:“老夫也不知。”
“小公子命犯桃花。”
“……大師口中的劫數,是情劫?”
男人面露古怪,沉默再三,方才忍不住對着老道悄聲道:“我兒分明一副斷情絕愛之相。”
老道嘴角微不可查地一抽:這是覺得自己兒子注孤生的意思?
面對質疑,老道倒并不惱。
他慢悠悠地捋着長須,語焉不詳道:
“人非草木……神也動情。”
男人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掂量着手中沉甸甸的銀錠,老道眉開眼笑地目送着二人離去。
夢魇君悄無聲息地跟了上去。
“父皇。”走到遠離人群之處,沉默了一路的小少年才終于開口。
他有些遲疑地道:“您當真相信那位大師的話?”
男人并不答,卻反問他:“若你知道了命中注定的劫數……”
“孩兒不想成仙。”
“也罷。”
“你年紀尚小,不必急着做選擇。”
眼前的景象逐漸消散,更多的困惑随之萦繞在了夢魇君的心頭。可它還沒來得及細想,便又落入了第二重夢境中。
仙山之上,雲霧缭繞。
少年禦劍而來,對着望仙臺上的白衣仙尊遙遙行了一禮:“師父。”
仙尊負着手,神色淡淡地點了點頭。
他望向少年,不動聲色地道:“星沉,為師聽聞前段時日,你從張師叔處借了許多功法?”
謝星沉垂下眼,低低地應了一聲。
“胡鬧!”仙尊皺起了眉頭:“你可知張師叔修的是什麽道?”
“其他人的也就罷了,他的功法你都敢這樣随意拿去,也不怕修的走火入魔!”
謝星沉沉默了一會兒:“徒兒知道。”
“知道什麽?”
“徒兒知道張師叔修的是無情道。”
“……師父,徒兒已經找到了自己的道。”
仙尊怒極反笑:“你也要修無情道?你可知道那些修無情道的修士,最終都舍棄了什麽?”
“這些年,有太多無情道修士為成就大道走向極端。”
“為合乎無情二字,便殺妻殺夫殺至親證道……”白衣仙尊語氣嘲弄:“自以為除去的是人欲,殊不知是人性。”
謝星沉點了點頭,低聲應道:“濫殺無辜,必生業障。因果纏身,大道難成。以殺證道,證的永遠是邪魔歪道,而非無情道。”
“既然你心知肚明……”
“師父,徒兒自诩心淨無暇,願修無情道。”
白衣仙尊面色陰晴不定地看了他一眼,語氣肯定道:“你還是為了那句判語。”
“不過是個江湖騙子的話,何須在意?”
“退一萬步講,若你當真命中注定有一情劫,即便是修無情道,也避無可避。”
謝星沉面色沉靜,無半分動容。
僵持良久,白衣仙尊終是無奈地嘆了口氣:“随你。”
“謝師父。”
仙尊擺了擺手,拂袖而去:“莫要後悔。”
看到這裏,隐在雲霧中默默窺伺的夢魇君更加摸不着頭腦了,只覺得自己似乎漏看了一大段內容。
先前不是信誓旦旦地說不願成仙麽?看來小孩子的話當真不可信。
這不,轉眼間便來修仙界做了修士,修的還是無情道。
雖然一頭霧水,不過,夢魇君看劇情倒是看得津津有味。
一想到如今謝星沉的無情道已經被破,它甚至隐隐有些興奮。
繼續啊?後來又發生什麽了?莫非那個情劫真應驗了?!
把柄!這絕對是那小子的把柄!
本來就沒什麽耐心的夢魇君見目标在望,終于沒了顧忌。它不再小心翼翼地遮掩自己,直截了當地破開了第三重夢境。
然而這一次,夢境中再沒有任何連續完整的畫面了。
如同一扇被打破的琉璃窗,故事的碎片散落滿地。
畫面始于一個模糊不清的影子,根據那人的身形,夢魇君只能勉強辨認出……是個姑娘。
好在聲音比人影清晰。
少女的聲音清脆悅耳得像是山間雲雀。
雲雀揮動翅膀,蕩開了身前的重重雲霭。
然後,她降落了。
“這是我最新研究出的一式劍法,請謝師兄賜教!”
“承謝師兄吉言,仙門大比上,我定要打得那群人落花流水!”
“和師兄一起出的任務,我自然放心。”
“師兄,這個花燈……是你放在我窗臺上的嗎?”
“謝、謝星沉!”
細細碎碎的片段毫無邏輯地連成一串,如同走馬燈般一一閃過。
少女的歡聲笑語逐漸遠去。
充滿了記憶碎片的空間在短暫的沉寂後,突然間開始急速崩塌,最終化為一片黑暗。
看着這一切,夢魇君心中困惑:這就沒有了?後來呢?
“看夠了嗎?”
平靜的男聲讓夢魇君忍不住打了個激靈。
夢魇君戰戰兢兢地回過頭去,便見謝星沉正站在身後的黑暗中,神情冷淡地看着它。
若是眼神能殺人,它覺得自己這會兒應該已經被淩遲了無數次。
夢魇君縮成一團,吞吞吐吐地道:“你是怎麽……”
怎麽發現它的?
可說到一半,夢魇君自覺理虧,讪讪地閉了嘴。
一道劍光橫掃過來,它直接被謝星沉劈出了夢境。
見夢魇君消失,謝星沉搖了搖頭,正欲踏出第三重夢境,卻聽見沉寂已久的空間內,一個聲音輕輕響起。
“請轉告謝師兄。不見。”
謝星沉腳步微頓。
心中似有預感,他唇角緊抿,無聲地握緊了手中的長劍。
果然,下一刻,耳畔響起的聲音,将他帶回了那場揮之不散的噩夢。
“多謝你的好意,謝師兄。”
“可我不想涅槃。”
“我想回家了。”
“……對不起。”
無人知曉,當初那凡界的老道曾背着父親,悄悄塞給他一張字條。
上書:月落星沉。
或許是隐晦的暗示,想助他和那姑娘跳出此劫。
他看懂了。以至于在見到江月蘅的第一眼,謝星沉便知道,這是他的命定之人,也是他應該規避的劫數。
興許江師妹也該避開他。畢竟所謂情劫,總是害人害己。
但……故事的結局總在開頭寫下。
那句“月落星沉”,原來不僅指引着對象,也預示着結局。
月亮真的墜落在了他的眼前。
那一刻,心魔頓生。
走火入魔的邪氣在謝星沉的體內橫沖直撞,最終打破了那道禁忌的封印。
帶着毀滅氣息的妖力從封印內瘋狂溢出。
謝星沉強行壓制住體內翻湧的妖氣,在一劍劈碎了神夢山的山門石後,便一路向南疾行。
最終,他倒在了修仙界最南端的深淵之前。
無盡的摧毀和重塑後。
荒野之上,謝星沉緩緩睜開了淡金色的眼眸。
透過這雙眼睛,他看到這個世界的暗面,正向他徐徐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