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也是經律令提醒,陳兮才想起蒼離帝君還在孫宅。她醞釀了一下,擺出一個頗為缥缈的笑容。這是站在淑明後身後扛扇子時學會并練熟的。據碧霞元君評價,仙氣甚重,能讓人好感大增。
希望這個笑容不至于堕了東岳的臉面。
在孫家大門口,陳兮看到了拿着鎖鏈的黑白無常,正拖着孫彥往外走。陳兮一怔:“這,他……”
黑無常雖然常年黑着臉,但脾氣倒好:“哦,他啊,上吊自殺了。”他拖着孫彥渾渾噩噩的魂魄,瞬間就消失不見了。
“上吊自殺?”陳兮一驚,都病成這樣了還能上吊自殺?她腦海裏閃過一個念頭,“他不會是要去做林如萱的替死鬼吧?”
“應該是吧。”蒼離帝君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驚得她幾乎握不住傘柄。
陳兮結結巴巴:“帝君,你,你不是看着他的麽?”他辦事也忒不靠譜,怪不得律令要她寸步不離。也是,人家是監督員,出了事又不用負責的。
蒼離帝君遙遙地望着前方:“本君何時說過要看着他的?一個将死之人,有什麽好看的?”
這話也在理,可是,不是他支開她的麽?難不成他支開她就是為了看着孫彥死去麽?她緊了緊握着傘柄的手,微微後退了一步。
蒼離帝君卻只作不覺,輕聲說道:“傘骨勾着你頭發了。”
陳兮愣愣的:“哦?哦。”她連忙伸手去解頭發,手忙腳亂,不得其法。
蒼離帝君輕哂,揮了揮手,點點金光撒過,她被纏繞在傘骨上的頭發已經掉在了地上。
陳兮抱住了腦袋,還好還好,沒禿沒禿。忽然覺得這樣與自己的飄渺仙姿不符,連忙站好,寶相莊嚴。她偷眼看看蒼離帝君,見他正出神地望着遠處,并沒有注意到她的窘态。她輕籲了口氣,甚好甚好,不算太丢人。
孫家隐隐有哭聲傳來,孫少康似是在一夜之間成長起來,承擔起了家庭的責任。劉氏幾次哭得暈厥過去,二十年相伴,半生算計,她最終還是失去了他。
白水鎮的居民聽說孫大善人去世,扼腕嘆息。多好的一個人啊,才剛過四十,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竟這樣去了。
陳兮也惋惜,四十來歲,委實不算老邁。他若是還活着,指不定還能幫助更多的人。他和林如萱之間的恩怨,是是非非,外人實在是難以說清。
聽律令說,孫彥選擇在自己生命即将走到盡頭時上吊自盡,一來是想重複一下她走過的道路;二來是想以己之身代她在枉死城受苦,以求得內心的平靜。可惜地府的律法正在修改,枉死城替身的規定已經取消。他想為她做些什麽,卻已沒了機會。
陳兮心想,這果真是愛的深沉,想了二十年都沒想明白,臨了卻頓悟了。她若是有他這樣的領悟能力,當年早就得道了,也不至于現在只是個鬼仙了。她揣測着孫彥頓悟的過程,有些摸不着頭腦。
陳兮十分的郁悶,仿佛正在看一本精彩的話本,有懸念百出的上冊,有結局清楚的下冊,卻偏偏少了精彩跌宕的中冊。她知道了開頭,也知道了結尾,可是對這過程卻一點都不了解。
律令很好心地告訴她,這還不算是最後的結果。命運的手往往比話本要精彩要曲折的多,話本會有結束的時候,可現實卻不會。
孫彥去世後,劉氏郁郁寡歡,将所有的注意力都轉移到了兒子孫少康身上。她現在唯一的期盼就是她的兒子。
劉氏在家中建了佛堂,每日吃齋念佛,請求佛祖保佑康兒。她情願折壽十年,來換取康兒的平安喜樂。
或許佛祖聽到了她的祈求,孫少康的身體一直很健康。他成熟了許多,承擔了家業,将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條。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成婚多年,都沒有子女。他也曾納了幾房姬妾,幾年過後,膝下猶虛。
幸得老天垂憐,他的嫡妻樊氏有孕,十月懷胎,生下一個男嬰,玉雪可愛,聰明健康。一家人直把他當做眼珠子來疼。尤其是劉氏,每天心啊肝兒的恨不得抱他揉進懷裏。
孫少康年近三十,方得此一子,給他取了個小名,喚作葫蘆。他希望兒子可以福祿雙全。可惜,好景不長,葫蘆長到四歲上,好端端地跌了一跤,當即就沒了氣息。
劉氏傷痛欲絕,大病了一場,還是聽說兒媳樊氏再度有孕後,她才漸漸康複。她信佛,她堅信樊氏肚子裏的孩子是葫蘆回來了。
十月懷胎,一朝分娩。樊氏生下了一個女嬰,漂亮靈動。那女嬰額間生來有顆朱砂痣,是帶着笑出生的。穩婆在她背上輕輕地拍了好幾下,想讓她號上一嗓子,可她卻依然咯咯笑。穩婆急了,在她屁股上掐了一把,她才哇哇哭了起來。
這個女兒的出生,減輕了孫少康的喪子之痛。他膝下只此一女,遂假充男兒教養,權作養子之意。他為她取名叫懷瑾,他對她給予了深切的希望。
劉氏堅信這個女孩兒是葫蘆回來了,對她百般疼愛,生怕她受一點委屈。懷瑾倒也聰明伶俐,不辜負劉氏的期盼。
可是,這孩子越長,越教孫少康不安。懷瑾的眉眼不似孫家的任何一個人,反而更像當年在婚禮上驚豔的故人。
孫少康壓下這個可怕的念頭,不是的,懷瑾和她沒有任何關系。她憂郁冷清,氣質清雅若蘭。而懷瑾活潑可愛,聰明靈秀,跟她全然不同。他想,定是因為他當年對不住她,所以才會有這樣的心理。他是魔怔了。
有時,樊氏會指着女兒對他說:“你看,這麽好的孩子,也不知道将來便宜了哪家小子。”她喪子之後,才得此一女,将滿腔疼愛都轉移到了懷瑾身上。她說,瑾兒是她的眼珠子命根子心尖子肺葉子。誰敢傷害瑾兒,她就會跟誰拼命。
孫少康很想問問妻子:“難道你不覺得她很像一個故人麽?”可是,他不敢問。林如萱不但是他心中的痛,也是妻子一生都過不去的坎兒。妻子恨不得所有人都不記得那場婚禮。
可能只有他跟林如萱的接觸多些,才會有這樣的懷疑。母親和妻子都待懷瑾如珍似寶,她們在他成親當天都是見過林如萱的。她們都沒有疑問,或許是他想多了吧。
孫少康閑來無事上街,被一個道人攔住,說是要給他算命。他自從确定了林如萱是鬼的身份後,就再也不敢算命。不是不信,只是不敢。他寧願一步一步走下去,自己去探索未來的風景,也不要懷揣着真相忐忑前進。
他不願算命,婉拒了道人的要求。
然而,那道人卻在他身後嘆道:“好好的一個丈夫,偏偏是個絕戶命。”
絕戶有大小之分,大絕戶是子女全無,小絕戶是有女無子。
孫少康似是受了誘惑一般,忍不住回了頭。
那道人卻不肯與他算命了,道人一個勁兒搖頭:“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争也沒用。你以為你請人改了天命,你有了子女,就能養得住嗎?唉,借胎的借胎,讨債的讨債,都是命啊……”
孫少康慌了:“道長,什麽,養得住?”他的葫蘆早夭,是他養不住嗎?
道人搖頭晃腦:“本就是福薄之人,注定的命中無子。還想妄改天命!哪怕是求來了,也保不住啊。”他晃着手裏的銅鈴,越走越遠。
孫少康呆立在原地,福薄之人,命中無子?原來,原來葫蘆早夭,是因為他沒有做父親的命。那懷瑾呢?懷瑾會不會也這樣?
孫少康心裏不安,他已經沒有心思去思考懷瑾和那位故人有什麽關系了。他只希望懷瑾可以健康長大。管她是誰呢?總歸是他的女兒。
樊氏注意到了丈夫對女兒的過度緊張,只當是他因為葫蘆的死,心裏有了陰影。
在一家人的小心呵護下,懷瑾健康長大,出落得越發秀麗。
孫少康心想,大約所有的美貌女子都是長相相似的吧,懷瑾跟她終究是不同的。
一家有女百家求,劉氏作為祖母,千挑萬選,給她選了一個出色的夫婿。夫家甚至同意,将來可以将幼子過繼到葫蘆名下,延續孫家的香火。
孫少康漸漸放下心來,那個道士想必是瘋言瘋語。至于什麽讨債之說,子女可不就是父母前世欠下的債麽?但是,只怕天下所有的父母對這讨債鬼都甘之如饴,而且巴不得讨債鬼更多些。
懷瑾出嫁的前一天,她在家中聆聽父母的教誨,低眉順目,極為乖巧。
孫少康大致說了一些諸如要孝敬公婆尊重夫婿和睦妯娌之類的話,他對自己的女兒是極為滿意的。
懷瑾起身之際,擡頭問道:“父親,你喜歡聽竹軒這個名字嗎?”
孫少康的臉色剎那間蒼白如紙。他的手發顫,連茶杯都拿不穩,蓋子和茶杯相碰哐哐當當直響,終究是掉在了地上。
樊氏關切地問:“怎麽了?”
孫少康咬着嘴唇說不出話,唇角有血絲滲出。他木着臉不說話,早該想到的,早該想到的。可是,再看看懷瑾,她一臉緊張之色:“爹爹,你怎麽了?”她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麽,竟引得父親這樣。
孫少康嘆了口氣,罷了,罷了。她什麽都不知道,是他欠她的,他合該來還。
劉氏對孫女兒極為不舍,摟着孫女兒又是心啊肝兒的一通哭。
懷瑾靜靜地聽她說完,臉上過着清淺的笑意,她回了一句:“祖母放心,瑾兒又沒在樹葉上寫字,瑾兒這一生都會過得極好。”
劉氏瞪大了眼睛,指着她:“你,你……”是她,原來是她!劉氏哈哈大笑,淚流滿面,疼了半輩子的孫女兒,居然是她。
懷瑾怔在原地,她也不知道為什麽,方才那句話為何會脫口而出,仿佛在骨子裏刻了很久,可為何以前沒有印象呢?
次日,孫家小姐出嫁,十裏紅妝熱鬧非凡。
然而孫家的老太太劉氏卻因為不舍得孫女,很快就病倒了。孫小姐守在祖母榻前,親自侍奉湯藥,十分的孝敬體貼,終究是沒能挽回祖母的性命。
一生行善的孫老太太還是過世了。
作者有話要說: 弱弱地說一句,感覺對孫家略狠。
我果然是愛撒狗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