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不速之客
建金城而萬雉, 呀周池而成淵①。長安有金城連綿,宏偉而堅固,一眼望去, 便如群山廣闊,此起彼伏的城垛之上旌旗獵獵, 随風舒卷不。披三條之廣路②,立十二之通門,其下乃是深廣的護城河繞城而行,其上有橋,過橋,每面城牆有城門三洞, 內有大道, 途容四軌。
入得長安城內,則街衢洞達,闾閻且千,東市三市并西市六市, 共為九市, 其中貨別隧分, 以聚天下南北商人,更有胡人售以珍奇事物。
故有言語曰,長安既庶且富,娛樂無疆。③
長安城的雄闊壯麗, 關中的勝跡連綿,無不吸引着追求名利的各方豪傑,他們紛紛湧向了都城長安, 摩肩接踵人流如織。
固有天下南北豪傑鹹聚長安之語。
長安的坊市極為熱鬧,遠非安邑可比, 畫檐連綿相接,華麗高樓鱗次栉比,高樓間或有畫廊淩空,燈火璀璨如海潮,綿延無盡,巷闾街市酒肆裏傳來人們的爽朗笑聲,或吟詩作對,或談古論今,來往出入者往往衣着華麗,時有大馬高車穿梭其間,馬嘶鳴之聲,車辚辚之聲,以及來往行人的說話嬉鬧之聲,交織在一處,作出一副國家盛世之景象。
因着近來長安東市明月坊有一宗大額交易,所以裴明繪攜了聶妩,二人一同去尋了職司察商賈貨財貿易之事的市令,将其所立契約加蓋官印,以之為憑證。
“勞煩市令大人了。”
裴明繪的将契約收了起來,很随意地一問,“聽說近來東市新住進來一批絲絹商戶,不知都是從何處來的。”
市令是個四十多歲的男人,是長安本地人,姓胡,名仲文。胡仲文雖是文職,卻生得虎背熊腰,一雙眼睛像是銅鈴一般炯炯有神,他在明月坊設在長安之時,裴明繪便沒少于他打點,于是二人也是分外相熟,在同行找茬之時,胡仲文也沒少幫忙。
“是啊,裴小姐。”胡仲文道,“原本東市便屬明月坊最大,可最近各郡國的絲絹坊卻一下嘩啦都湧了過來,各各都低價賣,今日跌三,明日跌五,個個都跟不要錢似的。”
裴明繪的眼簾倏然就擡了起來,“跌三跌五?”
“我可沒诓小姐,我确實也沒想到,個個也都是中上等的好料子,怎麽着都要跌三跌五。”
高檔的绫羅綢緞,不與糧食鹽鐵一般是必需品,同時,他們所面向的客源也就是長安城的達官貴胄,再不濟也是家中有産業進項的富貴人家,此等人家家中富裕,加之又非大宗進貨,确是對中上品的絲絹價格的下降沒有那麽敏感,故而在此等産業就沒有大規模降價的必要性。
在常人眼中看起來,這定是要借明月坊庫房失火一事,諸多經營絲絹産業的同行便紛紛借此湧入長安,聯合起來壓價,奪取明月坊在中上等絲絹的客源。
若是放在平常,裴明繪也并不在意這些,明月坊府庫被燒,這已經是不可改變的事了,而且長安明月坊也将不可避免的陷入缺貨的狀态。
而且現在并不是從農戶收購蠶繭的時候,而且如此大的缺貨,她的同行們定然要加緊唯獨,直接斷了她絲線的來路,所以從各處絲坊收購絲線的路子也就斷了。
如此,若是明月坊同其他絲絹坊一般大規模降價,虧損先不必提,就是明月坊各雇員人士的錢恐怕一時也周轉不出來。
裴明繪總覺得,其後隐藏着什麽更大的陰謀在,而這些陰謀定然不只是商業的算計,更可能牽涉到廟堂。
一路走過來,有些與她相熟的同行正以一種可憐又好笑的眼神看着她,這眼神看了就叫人讨厭。
想着這些,裴明繪的眼神就暗了下來,不知不覺間,她的目光就門口的喧鬧聲吸引了過去,她的目光倏然間又落在杵在一邊用腳畫着圈的聶妩,看來她哥哥留給聶妩的陰影那是真的大。
“你怎麽一路上都不高興,裴瑛已經不在這兒了。”裴明繪攬住聶妩的胳膊。
聶妩一聽到裴瑛兩個字,頓時就吓得渾身一顫,只一勁點頭搖頭,裴明繪無奈,雙手扶住聶妩的腦袋,鄭重地對她說道,“聶妩,你別怕,有我在,就算是裴瑛可不可以傷害你的。”
聶妩這才從驚懼之中緩了過來,她緊緊攥着裴明繪的手,可腦海中裴瑛的臉如夢魇一般揮之不去。
冬雪飄飄,甲士的劍架在她脖子上,差一毫就将割破她的肌膚。
柴房裏沒有一絲光亮,裴瑛抱臂立在門側,淺淺地将眸光掃了過來,登時聶妩的膝蓋就軟了下來,噗通一聲跪了下來,吓得渾身發抖。
“家主饒命!奴再也不敢行此妄為之事,還請家主看在奴多年侍奉的份上,饒奴一條姓名罷。”
裴瑛沒說話,濃郁的黑色與慘白的雪光相互糾纏着,照出他俊雅而又無情的側顏。
聶妩知道,若是自己再無法給出裴瑛滿意的答案,或許自己就再也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她趕忙咚咚叩首,急忙表示忠心,“奴在此立誓,若再撺掇小姐行不正之事,當天誅地滅不得好死!”
裴瑛的偏過頭來,一雙眼睛流露出冷冽而又危險的光芒,他的聲音好似金鐵振音一般,讓聶妩的心震顫不已。
“你且記住你今日的話,若有下次,不用老天收你,我自會将你碎屍萬段。”
他的話沒有情緒湧動,但是每一個字都透着風霜刀劍的寒意,寒意之下,是赤裸裸的殺意。
聶妩雖然知道裴瑛心狠手辣,但到底跟在騙我明繪身邊,見慣了裴瑛溫柔的樣子,心底對他的畏懼也就少了許久,以致于在提出那個馊主意之時,忘卻了裴瑛那手眼通天的本事與事發之後的恐怖後果。
裴明繪溫柔的聲音把聶妩從恐懼中拉了出來。
“好了,別想這些來,既然決定把重心遷到長安,那便當好好經營明月坊。”
“今日你我不論別的,只來看看長安坊市的新鮮玩意,聽說從西域來了極特殊的可以安神的香料,你我前去看看好不好。”
裴明繪同她一同走出了官市署,走下臺階,便到了青石板鋪成的大街之上,兩側高樓店鋪林立,各色幌子插在店門前随風舒卷着,棚子支起的攤子上是形形色色的商品,或走獸毛皮或珍奇寶物,各色器具林林總總,叫人看得眼花缭亂。‘長安就是長安,就是十個安邑,也比不上它。
二人一路走着,一路便買了不少精致玩意,來來往往各色人物也都見過了,有前來太學求學之人,有來周游盛景之人,甚是熱鬧。
就在二人興致正濃之時,身後突然有人叫了裴明繪一聲,她先是偏過頭來,目光遂落在了擠過人群走過的胖男人,穿着錦繡狐裘,肥大的獨自艱難地用皮革腰帶圈起,上頭還墜着一塊大大的玉,看樣子應該雕的四不像。
“喲,還是熟人。”
聶妩也回過頭來,忍不住笑出了聲來。
“原是裴掌櫃與聶執事。”
胖男人樂呵呵擠了過來,此人原是大梁的絲絹大商,姓郭,名升,名下也是有良田千頃專一種植桑樹,其絲絹坊以大梁為名,郭家祖上三代都是專營絲絹生意的,三代積累,到了郭升這一代,便更加發達起來,一度擠進了皇商之列,而且裴明繪風聞郭升常與丞相來往,故宮廷絲絹采買故常以郭家的大梁絲絹坊為大頭,而郭升在在此發了一筆大大的橫財。
在此見到郭升,裴明繪并不奇怪,昔日明月坊進駐長安,瞬間便奪了大梁絲絹坊的風頭,郭升頓時開始給丞相送了一批大大的禮,同時又暗自給關市送禮,叫他暗自針對明月坊。
在各方明裏暗裏的打壓之下,明月坊門前客人驟疏,裴明繪心一橫直接給丹陽長公主送去了豐厚的禮物,其中有一領火狐裘,三尺之內雪落即雪化,最為珍貴,也最是昂貴,原是裴明繪留着給裴瑛的,但失态緊急,她也只能忍痛割愛,将它送給長公主了。
長公主自然是喜歡得不得了,她同皇帝的一句話,瞬間就讓長安明月坊從瀕死的邊緣瞬間又活過來。
有了丹陽長公主的庇護,明月坊這才逐步往上走。
後來,裴明繪将半數身家充實國庫之舉,則叫明月坊擠入了皇商之列,這叫郭升又嫉妒又氣,而陸珩舟原不想同丹陽長公主争這些東西,但是大梁絲絹坊的利潤越來越少,他手中裏的油水也越來越少,他也就坐不下去了。
可是丹陽長公主是誰,就算是丞相是她親舅舅,到手的利益她焉能就叫它沒了,原本就在陸珩舟命廷尉去查明月坊之時,裴瑛來了。
當時的人都道是裴瑛徇私,卻都不知道背後是丹陽長公主的意思,裴瑛一出手,受了丞相指點的廷尉當場就栽了進去,而背後的丞相也或多或少的受了牽連,至少一年之內他沒能再受大梁絲絹坊的財貨。
眼見數年過去,曾經盛極一時的明月坊也開始衰敗下來,而昔日的同行不來殷切的問候一番,自然是不可能的。
郭升在二人面前立定,向着二位拱手,“裴掌櫃,聶姑娘,不承想今日竟能再次遇見。”
裴聶二人颔首,裴明繪道,“郭掌櫃。”
“聽聞明月坊失火,實在是令在下遺憾,不過想來以裴掌櫃的能力,東山再起,自然不是問題。”
裴明繪擡眼看了一眼郭升,看他臉上忍耐不住的笑意,心裏冷笑一聲,面上卻也和善,朝郭升一拱手,“那就承郭掌櫃吉言了。我等還有要事,就先走了。”
郭升眼見二人要走,趕忙上前一步,攔住二人的去路,笑嘻嘻地說道,“裴掌櫃何必着急走呢,聽聞西域之行的絲絹都由裴掌櫃一力承辦,宮裏大農令的批文也下來了,只是這明月坊的庫房都燒了,怕是……”
他的話就停在了這兒,眼睛也看向了裴明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