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仙妖兩界的這場大戰持續了三萬年,戰況之慘烈,即便千萬年後午夜夢回,仍能叫離垢汗涔涔地自那鮮血淋漓的夢境中驚醒。仙界損兵折将,妖界同樣血流成河,兩方勢力僵持不下,習慣了清閑日子的神仙們先扛不住了,于是為首的上仙只得壓下滿心憤懑寫下和書,應允天狐族想要的公平。
三萬年未見的滄瀝仍舊是那副模樣,只是原本殷紅的唇色稍稍淡了些,獨自一人撐傘而來,見着等在路旁的離垢時稍稍愣了愣,笑道:“終于長成翩翩少年郎了。”
戰亂帶給他的洗禮終于讓他長到滄瀝肩膀的高度,只是這次他能夠輕松替他撐傘了,他卻不需要了。
“聽聞你婚期将近,提前恭喜你了。”
“多謝。”滄瀝聲音仍舊與往日一般平淡,可離垢知道,他肯定是高興的。
離垢側頭去看他,想說些什麽卻最終忍住了:“我已得了師父應允,可以下山游歷了。你的大婚,我恐怕無法前來相賀……”
奇怪的是,按照輩分與道行,離垢無論如何都該以長輩之禮相待,可大約是滄瀝出現之時太過和善,這數萬年的相處竟叫他一直将這高高在上的妖尊視作朋友一般,平輩對待了。這若是放在任何一個天狐族人身上,都是大不敬之罪,可不知為何,滄瀝從未與他計較這些。
“無妨。”滄瀝微笑,“你已同我說過恭喜了。”
看得出,他是真的喜歡璨兮,從初見之時的憐憫,到如今點滴相處彙成的情感,已然再不同往日一般了。就像是一條清可見底的小溪,沿途漂流,生出魚蝦,長出荇草,跌入石子,飄進落花,變得生動複雜起來。可越是如此,離垢心底壓着的話語也越發沉重。
他撐傘,沉默地目送滄瀝走向那檐下妥手安靜等待的女子,垂眸掩去眼底翻湧的情緒。
離垢便這樣離開了篦月山,終于邁出了自己獨自修行的第一步,但他時刻關注着天狐族與滄瀝的動靜,只是等了很久很久,也未能聽到滄瀝與璨兮的婚訊。他終于忍不住,折返篦月山。
奇怪的是,他僅僅離開了萬餘年時光,天狐族原本戰後的意氣風發全數沉寂成行将就木的死氣。他這才知道,那位被束縛山中數萬年的天狐族公主終于在大婚前夕毅然沖破了篦月山這處牢籠,如同貪慕新鮮空氣的蝶兒撲騰着雙翅,義無反顧地離開了。滄瀝沉默地讀完她留下的書信,一言未發地轉身離開了篦月山,此後閉居妖尊殿,再未傳出半點訊息。
天狐族向來看中情義,滄瀝舉整個妖界之力為天狐族平反,卻在大婚前夕遭受此番對待,且不論妖界其他人如何看待,單就天狐族族人看來都是叫整個族群蒙羞,恨不能以死謝罪的大過。滄瀝雖未為難,可天狐一族這般羞辱妖尊,足以叫擁護妖尊的衆人意難平地各種面上背後極盡羞辱,恨不能處之而後快了。天狐族的處境變得極為難堪。
離垢心底不是滋味,他知道璨兮追求自由的心已經壓抑得太久,久到形成了一個阻擋不住的猛獸,終于爆發出來罷了,可他更知道,她渴望自由并不代表可以棄天狐族不顧,也更不能成為傷害滄瀝的理由。
從始至終,滄瀝都未曾做過任何虧待天狐族、虧待她的事,他不該也絕不能遭受這般羞辱。
他想見滄瀝一面,可無論去妖尊殿多少次,得到的只有守在殿外的侍從冰冷重複的回答:“妖尊閉關,概不見客。”
偌大華美的宮殿,往昔夜夜笙歌,如今卻像是一座陰森冰冷的囚牢,叫他心底堵得厲害。
随着妖尊的沉寂,整個妖界也變得分外安靜起來。離川仍未放棄尋找璨兮,只因他知道璨兮二十萬歲的天劫将至,若不尋回她,這将意味着這将是她第一次獨自一人渡劫。雖說仙界應允了公平,但天狐一族本就不同于尋常道修,縱是披着“公平”外皮的天劫,也依舊是不能有半點馬虎輕視的。
可無論如何仍舊沒有半點璨兮的消息傳來。離川幾次被逼得沒有辦法,硬着頭皮厚顏去了妖尊殿,可得到的回複仍舊與離垢所得一般無二。
而更糟糕的是,沒有滄瀝威懾的仙界再一次蠢蠢欲動起來。從偶爾的小摩擦逐漸演變成明目張膽的尋釁,十次、百次、千次……不到萬年的時間裏,仙妖兩界叫得出名的戰鬥大大小小不止千次,可滄瀝仍舊未曾露面。
上仙終于放心大膽起來,不僅公然撕毀和書,更是趁着妖界無人統帥的空檔集結兵馬,意欲鏟平妖界,重新鞏固仙界在三界的首席地位。于是,這場和平不過萬年的假象再一次以一種更為殘酷慘烈的形式被撕開了。而這一次,不僅僅是仙妖兩界,甚至連人界也被無辜牽連,無數凡人被這戰火波及,流離失所,餓殍遍野。
大敵當前,離川再無暇去找刻意避之不見的璨兮,他舉全族之力上陣厮殺,頭一次表現出男兒的血性來。
而璨兮的天劫便是在這期間到來的。仙界虛僞表象被毫不留情地撕破,加諸在這天劫上的惡意是從所未有的恐怖。離川目光悲涼地擡頭仰望遠方那處漆黑天幕,以及相隔千萬裏仍舊餘威不減的雷龍咆哮聲,認命一般地閉眼落下淚來。那無言淚水沖開他面上血污,留下一道淺淺印跡,曲折的,隐忍的,好似這多年來天狐一族悲慘的命運。
沒有人知道璨兮到底身在何處,也不知道她生命的最後一刻到底是何模樣,更不會再有任何一個人會提及這個根本從未有山外人知曉其存在的天狐族公主,因為天狐族全數死在了這次戰争之中。這個崇尚和平的種族,第一次為了自己不公的命運吶喊抗争,從邁出第一步開始便再也沒有回過頭。他們驕傲地,與同胞并肩戰鬥到了最後一秒,心滿意足地享受着那種自由,以及悲怆,沒有一個人被這戰事吓退,就像從未有過一個人畏懼過那比旁人可怕百倍的天劫。天狐族人,從無懦夫。
這場慘烈的戰事前後持續不過萬年,三界淪為煉獄。離垢沉默地站在雨幕之中,自山間遠眺,只望見遍地狼煙,生靈塗炭。他撚動佛珠,閉目瞬間,眼角的淚便被大雨帶走了。
這雨下了整整一年,天空被密布的鉛雲鋪了一層又一層,壓抑幾乎要把整個三界塞滿。沒人知道這雲自何處而來,這雨又是誰人召喚,一貫高傲自大的上仙驅不散這濃雲,收不盡這雨簾,他們隐隐察覺出有什麽自己所不知道的東西正如一只逐漸膨脹壯大的野獸一般,沖着他們張開了血盆大口,露出了森森獠牙。他們終于慌了,三界生靈塗炭都未曾慌過的他們,頭一次被威脅到了自身性命時,他們終于慌了。
但也來不及了。
數不清的雷柱自這濃厚得看不見盡頭的鉛雲中劈下,如同來自煉獄中的條條魂鏈,又似欲望之淵伸出的雙雙鬼手,無差別地、避無可避地、永無止境般的,将這三界劈了個幹淨痛快。
那高高在上的神仙此刻竟也如同低賤卑微的凡人一般,面對比自己能力強上數萬倍數十萬倍的力量時,草芥一般的不堪一擊。
這,便是真正的天道。人或是妖犯了過錯便由神仙來懲罰,那神仙呢?并沒有任何人規定過神仙便可高高在上,百無禁忌。神罰衆人,天道伐衆。
離垢亦不可避免地成為其中之一,只是相較于三界其他灰飛煙滅的人而言他算得上幸運了——蓋因他未曾與別人一般灰飛煙滅魂飛魄散,而是再次成為了那塊磐石。
像是作為一個見證人,他記得前生的一切。離川、滄瀝、璨兮、從前的三界以及那場真正的天道。
他也不記得自己沉睡了多久,只是這混沌世界再一次有了蟲鳴鳥叫時,他自無邊的黑暗中醒來,再一次作為石頭見證着這個緩慢恢複生機的三界。
千年,萬年,十萬年,百萬年,千萬年,沒有他人相助,他在這靈氣枯竭的人界艱難地修成人形,凝出佛骨,得道去了一個再無任何約束的嶄新的仙界,看着這批被天道重新甄選出來的神仙時,心底說不出是什麽感受。
他又一次去了妖界。
可那曾經輝煌燦爛的宮殿早已再無半點蹤跡可循,甚至沒有任何人知道這裏千萬年前是何等光景。不會有任何人記得千萬年前有個年輕強大的妖尊,運籌帷幄間叫仙界掌權者咬牙寫下和書;也不會再有人知曉千萬年前曾有個叫人豔羨的天狐族,他們溫和美麗卻又堅韌頑強;更不會有人知道真正的天道是何等可怕的模樣……這一切的一切,只有他這塊頑石知道罷了。
他撚動佛珠,緩步向前,卻在這處荒草叢生的原野深處察覺到一絲久遠虛弱的魂魄。沉寂數萬年的心湖再一次泛起漣漪,只因這縷虛弱得幾乎下一刻就要消散的魂魄。他自是認得的,哪怕這上面的氣息如此久遠,他仍舊能夠第一眼就認出來,這是滄瀝。
那個千萬年前一言不發回到妖界後就再無聲息的年輕妖尊,直至天道伐衆的那一刻,他仍舊是三界衆人心底最大的謎團。他究竟去了哪裏,無人知道。而現在,自己懷中這珍貴一縷,又到底是因何而來,他也不知。
他想,他曾蒙受滄瀝之恩,如今,是時候該做報答了。
這縷魂魄他足足滋養了五萬年,才終于将它引渡到一只垂死的白鶴體內喚醒。他為這白鶴取名灀呈,又花費兩萬年助他化形後秘密交至南海仙君處,請他代為教導。可這白鶴之體本就病弱,硬撐了這近三萬年已是不易,于是離垢只得另尋他法。
若是魂魄不能融于容器,那便給他一個真正的肉身。以凡人之軀,這縷魂魄想必正為合适。于是他為這縷殘魂和自己分出的一縷神識一并安排了輪回之路,附下的便是引導照顧之令。
但他未曾料到,即便自己設下保障仍舊生出變數。而那變數更加叫他驚愕——薙芳,她體內竟也有一縷同樣熟悉的魂魄。那個大婚前夕逃離篦月山的天狐族公主,那個最終結局無人知曉的璨兮,竟還殘留一縷魂魄未散,還在這仙界修成靈體,成為了仙界赫赫有名的薙芳仙子。
他不得不承認,宿命往往固執得可怕。即便千萬年後的如今,他們各自有了新的身份,再不記得半點往日愛恨糾葛,宿命亦能繞過這無盡的歲月長河,重新将他們聯系到一起。
而如今,自己面前這個輕描淡寫說出“篦月山”的人,時隔千萬年後再一次重啓了他的前世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