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讓他沒有想到的是,這秘境不同于以往他踏足過的任何一個秘境,這裏封存着一段回憶。一段遠古的仙界大拿和自己的凡人愛侶在生離死別前最後一段平靜又哀傷的人界歲月。
他便陰差陽錯地和她一同扮演起了這對愛侶在幻境中的角色。他也終于明白了為何南海仙君一直告訴他這處秘境特殊,幾乎無人能進的緣由——這秘境在等一對男女,所以他二人成了意外踏足這處秘境的第一對客人。
不知是否因為幻境之中仍殘留着兩人生前的記憶,自住到這隅茅草屋起,他便越發能夠清楚地感受到那凡人男子內心的悲傷與決絕。有時候他看着對面的她,就好像時光回溯到千萬年前,曾經坐在他這個位置上看着自己即将分離的愛人卻無能無力的凡人男子。
若他的生命也只剩下屈指可數的日子,他或許也會選擇這樣一個安寧無憂的地方,每日陪她閑話家常,對弈飲茶吧。
“若能與心愛之人相伴在此,每日這般閑話家常,當真不失為一場不願醒來的美夢。”
對坐的她聞言挑眉,語氣間盡是揶揄。
于是他大着膽子,卻仍舊借着遮掩,問出他心底早就問過千百次的問題:“不知前輩眼中,怎樣的仙君才是良配?”
讓他驚訝的是,她遲疑了很久。那種感覺就像是,她也在尋找答案。
而她最終說出口的答案終于讓他明白了為什麽之前諸位仙君在被問及關于她的事時都會臉色微變的原因,這也是她為何沒有選擇其中一人的原因。
因為,他們不願。
誠然如她所言,她的雷劫不同于任何仙者,因為她是天地靈氣孕育而生,不肖其他人都有本體。是以她的雷劫往往嚴苛恐怖遠勝他人,所以,沒有人敢把自己性命賭在上面。
他們被問及過,這是她唯一的一道關卡,也是最難跨過的一道。他們退縮了,于是他們緘口不言。但即便他們說了,衆人也只會覺得他們沒有做錯,這是正确的抉擇。可他們中沒有任何一個人對外透露過半句她這駭人聽聞的唯一要求,或許他們也曾同自己一樣,真心實意地喜歡過她。
仙家常道凡人脆弱,命如草芥,可劫難當頭,他們往往是最惜性命的,而凡人卻常常能在生死攸關之時做出最真摯無私的舉措。凡人命數有盡頭,至多百年,可壽命是他們數千數萬倍的神仙卻是越活越懦弱了。草木都知道趨利避害的道理,凡人卻敢迎着刀刃面不改色地引頸而上,難道他不可以嗎?
胸中似有一股氣流亂竄,頂得他氣悶不已:“若我肯呢?若我肯替你硬扛那一半雷劫,你會選我嗎?”
他清楚地看到她眼中的動搖與震驚,在她逼視下萬般堅定道:“若我不退呢?若我當真不避不退,替你擋下了這一半雷劫呢?你又當如何?”
她說:“那便選你。”
他承認自己卑鄙,借着自己的聰明揣度出她的想法,踩着前面數位仙君的肩膀上位,輕松捏住了她的軟肋。但他絕不承認自己懦弱,因為他既說得出口,便一定能夠做到。
“一言為定。”既是同她的約定,亦是同自己的。
三個月,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他安分扮演着屬于他的角色,卻經常在不經意間被幻境中那男子侵蝕了意志,看到那銀發碧瞳的白狐真身。他知道,那是男子即将永別的愛侶。
天狐一族早已滅絕,聽聞她們貌美異常,修為更是恐怖。但就是這麽一個得天獨厚的種族,卻逃不過天道誅殺。它們本就子嗣艱難,加上天劫可怕,幾乎大半葬送在那天劫之下。幻境中的這位前輩,想必逃的不是族中追殺,而是——
“宿命。”她出神看着天幕間毀天滅地的可怕力量,輕笑道,“庭彥君,你可瞧見了,我若渡劫,便是如此威力。”
身體裏的另一重意志湧發出無盡悲涼,他面色如常,心意卻是從未有過的堅定:“庭彥無懼。”
連接七日的雨,讓他越發感覺身體沉重。那股不屬于自己的意志中,悲涼與愛意野草般瘋長。而那醞釀許久的雷劫終于挾着叫人無法動彈的威壓叫嚣着落了下來,凡人的意志被這恐怖力量牢牢鎖在原地,腳像生了根似的無法動彈。
他袖下手指緊握,看向庭院中微微眯了眯眼的她。
對,他不是那人,即便再可怕的雷劫,他也仍有餘力替她擋上一擋,他不會眼睜睜地看着愛人獨自承受苦難。于是他動了,将戰栗的她牢牢抱在懷中:“只是幻境罷了。”
不要怕,哪怕不是幻境,哪怕只能替你擋下一道天雷,那這一道我便絕不會讓它劈到你的身上。
他察覺衣襟被她緊緊握在手心,察覺她身體的輕微顫抖,低眸,懷中的她不知何時變成了另一副樣貌,尖細的耳朵,秋水一般的眸子,穿過他身體,飛快奔向廊下。
他扭頭看去,那溫潤男子手中的長劍将将落地。
“不!”他看見那天狐擁着愛人身軀,發出一聲凄楚哀婉的怒吼。
下一刻,扭曲的時空便将他二人齊齊擠出了秘境。而連接秘境的那處洞口轟然倒塌,再無半分靈氣生機。
意識昏沉中,他只來得及握住她咫尺處的手指。
他醒得比她早,便小心尋了處洞窟将她安置其中。秘境中三個多月的記憶以及最後兩人生離死別的場景猶在眼前。
他想起她筆直站在院中,看向天雷落下時微微眯眼的神情,只覺得心裏一陣陣驚悸。
他不是幻境中無力反抗的凡人,她也不是命途坎坷的天狐族,幻境中最後那一幕自不會是他與她的結局。
他唯一的執着,全系在她一人身上。他自也不會叫他這一腔熱血,最後同那凡人一般全數祭奠給土地。他歷來苛求完美,無論音律還是劍術既是下定決心去做了,便是不做到自己滿意絕不罷手的。既是說好替她扛劫,那便要做到萬無一失。
他正想得出神,一直昏睡的她也終于醒來。見她那副要與自己劃清界限的模樣,他忍不住動了氣。
雖說是幻境中做的夫妻,但畢竟最後天劫兩人都是身臨其境般共同捱過去的,怎能翻臉就當做無事發生呢?
但看見她眼底的不自在,他便知道這秘境三月影響的不單單是自己了。
他也終于有一點接近她了,不是嗎?
空明島的金色蘆海果真好看,他看得出來她很喜歡。看着她側臉上流露的罕見溫柔笑意,他只覺得心中某處緩緩被填滿了。這只是今後要與她共渡的漫長歲月的其中一個小小碎片,但每一個都值得他銘記在心,即便今後他與她之間仍有無數要看的風景,要聊的話題,但每一處每一句都該是特殊的存在。
仙侶之間共同承擔天劫并非沒有先例,他閱遍仙界卷軸,連轶聞野史也未曾放過,事關于她,他半點不敢馬虎。仙界幾位隐居洞府的老前輩他也一一前去拜見,将有關渡劫的相關信息全數記了下來。終于,他得到了一個最能減少風險的法子——共生麻。
這是仙界都罕有人知的一種麻草,它獨獨長在空明島的蘆葦叢中,長僅寸餘,極其聰明,善于僞裝。他說,這麻能制出世間最堅韌的繩,厚着臉皮求了她耗費仙力替自己艱難捉回三株,交給他時她眼中還閃着些氣惱愠怒。他想,她或許從來沒有如此狼狽地被區區一根野草這般戲弄,覺得分外失了面子。但他很是喜歡這樣真實的,情緒外顯的她,哪怕只有一點點,他也覺得莫大的歡喜。
拿着得來不易的六株共生麻,查看到葉脈中流淌的他與她二人的靈氣,他心底一片柔軟。共生麻極為特殊,蓋因它能識別采摘之人的靈氣,他與她各摘三株,以此編成的繩結便是他二人的共生繩,又名紅繩。只要麻草日日以精純靈氣澆灌長成,再由他親手制成繩結交到她手中,他便可替那人悄然分去半數雷劫。不僅如此,澆灌編織的過程中他能灌入自己近半修為,屆時便可借助陣法寶器将她剩餘的半數雷劫再克化一部分。如此一來,她需要承受的便是最小值的風險了。
可她性子驕傲,若自己提前将一切告知于她,以她的脾性是絕不會再讓自己參與此事的。所以,他不能說。待到他同她一并扛過天劫,他再将一切同她坦白。
負責看護這片蘆海的是空明島主放淵仙君座下女弟子,她原身便是一顆靈芝,是以十分了解草木脾性。他将共生麻謹慎交給她,讓她替自己找尋最合适的培土。
靈芝眼露詫異,想來是辨出手中麻草,掩唇輕笑道:“早先便聽聞庭彥仙君溫潤端方,一心修行,不近女色,原來是心中早有所屬。”
“此事薙芳并不知情,還請姑娘替庭彥保密。”
靈芝眨了眨眼:“仙君莫非還是單相思?”
他笑了笑,不置可否。
“呀,薙芳仙子怎麽走了?”
他回頭,那人身影果然已不在原處。他匆匆舉袖一禮:“培土之事便有勞姑娘了。”
靈芝又笑,打趣道:“仙君放心,快去追人才是要緊。”
他當即跟去了她的蘅天洞府,可那人早已落下禁制,她的禁制威力遠勝過南海仙君那處,縱是他想要硬闖,也得費去不少工夫。他仔細一想,便全明白了。自己只顧着和靈芝談話,一時冷落了她,她這才生起氣來,不辭而別。
她既是生氣,便證明自己此刻地位再不似之前那般,在她眼中形同其他青菜蘿蔔了。
他按捺住心中喜悅,洞府外尋了處幹淨地方就地坐下不走了。
那人很快送來一行字:閉關中,概不見客。
他忍不住想象了一下她寫下這句話時面上神情,一時心癢,伸手便将那行字收繳過來存進了手心。
她閉關,他陪着便是。
***
蘇複醒時正是夜半。皎潔的月光自大敞的窗外傾灑進來,輕紗似的披在房中地上打坐的薙芳身上。看了看月缺程度,蘇複推測自己大約昏睡了五天左右。
房中沒有點燈,薙芳頭頂半懸着的正是之前那顆蓮精妖丹。黃澄澄的暖光照亮她閉着眼的面龐,比起醒時冷眼看人時,多了份惑人心神的柔和恬靜。
蘇複枕着手臂,目光再沒自她身上移開半分。直到外間漸次傳來人聲,晨曦替代了月光,他才輕手輕腳地披衣起床,合上門窗出去。臨走前又在門上貼了道禁制,以免有人叨擾。
他先下樓吃了些東西,又去鎮上最好的成衣店給薙芳買了兩件新衣裳。當然,還是紅色的。
回客棧的路上,他邊走邊想,待芳芳修複筋脈他便去求師父給他們操辦親事,不需要父母親友,高朋滿座的熱鬧,芳芳不喜歡吵想必簡單一點也無所謂。但嫁衣他一定要給她準備最好最漂亮的,這樣才配得上她。至于祁連山君那位挾恩逼婚的徒弟,她若是再敢出現說些不中聽的,他便再不能容她了。可是芳芳會生氣吧,算了,大不了他也順便多找一顆萬年修為的妖丹給她,權當做還恩。若她還不滿足,說些今生來世的狗屁話,他便撺掇着師父去收拾她。
推門進房時,他臉上還挂着笑,可放下衣裳扭頭看向內室時,一張臉霎時驚得慘白一片。妖丹早已不知所蹤,昏倒在陣法內的薙芳一頭青絲已變成蒼蒼白發。
他小心翼翼将人抱回床上,只覺得嗓子眼被千斤重的巨石壓得說不出話來。指尖下那人的臉仍是溫熱的,他閉眼用靈力視察了一下她身體內部情況,睜開眼時,面色仍白得吓人。
他緊抿着唇,右手于虛空筆走龍蛇地寫出一行泛着金光的字符,低低念出一聲“去”,那字便飛快鑽出窗縫,沒了身影。
他目光重又落回床上那人,只覺得是從未有過的無力與茫然。他自小被和尚捧在手心長大,從來不需要他為一件事驚慌失措,自亂手腳。可自打從狼群手中救下這人,一顆心便永遠高高懸着,從未有過落地的時候。每次,當他以為自己有所進步,能夠替她分擔些許憂愁之時,便永遠會有下一件打得他措手不及的事來。
即便他拼了命地努力,他仍舊覺得自己弱小無能,似乎永遠、永遠都沒辦法替她先一步解決問題,替她及早鋪平道路。不夠,他還不夠努力,還不夠強大。
他握緊手指,面色堅冷如冰。
蘇複的傳音符送到時,和尚正惬意地打着酒嗝醉眼朦胧地收拾着桌上的雞骨頭,待他眯縫着眼看清那一行飄到他眼前的字時,神色攸地一肅,酒霎時醒了大半,趕緊扭頭腳步匆匆地回房收拾了幾件寶貝法器後,便馬不停蹄地趕往信中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