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壁環山中,清河綠水間,飛鳥掠過湖面,驚起了一灘鷗鷺。潺潺流水自光滑的峭壁間飛流直下,落至泉間,激蕩起朵朵水花。
披着黑色鬥篷的男子立身于涼亭中,直至一名玄衣男子從高處飛身而下,他方而開口,沙啞的聲音與這幽雅的環境格格不入,“進展如何?”
玄衣男子單膝跪地,低眉禀道,“一切順利。”
“他們的下一站,是流雲洲,好好回去準備吧!”
“是。”
至黃昏時分,暮熹方和殷輕衍從藏書閣裏出來,恰逢一東宮女侍來禀:“平樂公主今晚想要歇在東宮,特命奴才前來告知沐澤公子一聲。”
殷輕衍絲毫不感意外,原這事就在他意料之中,只不曾想到,結果會來得這般快。
暮熹倒是一臉詫異,思及方才平樂在離歆橋所說的話,心中稍覺怪異,因問殷輕衍:“她竟願歇在東宮,不随你我回去了?”
“平樂自小便與墨霆親近,宿在東宮也是常有的事。”
他說得平常自然,并無半分邏輯上的錯誤,暮熹卻也信了七八分,只如今望悠之事卻像根刺般盤桓在她的腦海裏,去也去不得,倒着實心煩。
殷輕衍見狀,便細問了她兩句,方寬慰她道:“你放心,此事我另再命人去查,也實是急不得。”
暮熹點了下頭,算作應答。
未至宮門,南紀已然備好了車辇,三人坐上去,這才緩緩動了起來。
微風拂起帳簾,往外瞧去,身後的王宮漸行漸遠,黃昏正覆着這座城,靜谧之下的氛圍卻總令人感到窒息。
大抵天下的王宮,皆是如此。蕭肅,卻又壓抑。
而望悠和魔靈之間,她總感覺存在着某種必然的聯系。
那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感覺?就像是一個從未見過高山的人,忽而發現自己的前方屹立着一座崇山峻嶺,你須得翻過去,才能望得見陽光。
那種直面而來的壓迫感,令她逃無可逃。
竺音皇宮。
話說護送樓漣回宮的一行人,自得了樓昀之命後,半日也不敢耽擱,沒日沒夜地在途中行了有四五日,彼時的樓漣因連日來的擔憂、畏懼,加之一直趕路,未得歇息,至皇城時,已然瘦得不成人形。
那白貴妃早得了消息,這日午後便同燕南王妃守在宮門處等候,直至黃昏時分,才遠遠地瞧見車辇使來。
車辇一停,便忙命人攙那樓漣下辇,未料幾月不見,她那寶貝兒子竟憔悴得不堪入目,且事先已然得知于琅州城所發生之事,不免對樓昀的恨意越發深了。
樓漣回宮後,在白貴妃的陪同下,先去了承平殿觐見樓熵。
樓熵早已得知琅州城之事,本欲重罰樓漣,未料一望見他那憔悴不堪的模樣,加之白貴妃在旁勸說,因而動了恻隐之心,只命人好生照料着,便讓他回了自己府邸。
三人回到潇朗軒後,因平樂今晚宿在東宮,暮熹便想着回自己原來的廂房睡上一晚。至深夜,方折好被褥,殷輕衍忽地推門而進。
“兮兮抱着被褥,是要上哪去?”殷輕衍滿臉的不知所雲。
“你這般聰明的人,會看不出我這是要回自己的房裏睡?”暮熹一面道着,一面往外走去。
殷輕衍聞言,卻也不攔着,只輕聲言道,“兮兮就不怕有人說閑話?”
方要踏出房門的腳步戛然止住,暮熹回首,走至他跟前,發問:“今晚平樂又不在,有何人說閑話?”
殷輕衍神色自若,似漫不經心地拉開面前的木椅,落座後方道:“夫妻本該同房,兮兮這忽然搬出去,叫外人如何想你夫君?”
“平樂今晚不是宿在東宮了麽?”暮熹好言勸道,“你也該歇歇了。”
這戲雖才做了幾天,倒把她累得夠嗆。反觀對面那人,卻像個沒事人一般,還沉浸其中,不可自拔。
話音方落,殷輕衍忽地站起,暮熹一驚,往後一退,且未反應過來,整個人已然被他圈在兩手間。
殷輕衍隔着中間的被褥,修長的手指撫上她的臉龐,好聽的聲音裏充滿了魅惑,“兮兮可是會錯意了,我說的外人指的是南紀和北安。你才搬進來,這忽地又要搬出去,讓他們知曉了,豈非覺得是我無法受住兮兮的夜夜承歡?”
頓了頓,他好似受了天大的傷害般,落寞地垂下眼睑,聲音裏又似攜着一絲難過,“那以後,讓你夫君的面子往哪擱?”
“……”
夜夜承歡?
殷輕衍最後的那句,暮熹完全沒能聽進去,大腦裏只反反複複地重複着這“夜夜承歡”一詞。
“咦!兮兮的臉怎麽這般紅?”言說間,他欲要伸手朝她額間而去,暮熹卻猛地将他一推,轉身便想要奔出去,可一腳方踏出去,又似想起些什麽,忽地折返,把被褥朝榻上一扔,利落地脫鞋,往榻上一躺,又扯過被褥,蓋過了頭頂,方平靜了些許。
這一連串的動作,望得殷輕衍是一愣一愣的。
不過半晌後,暮熹又忽地起身,指着床頭那處,往殷輕衍喊了句:“今晚你睡那頭,我睡這頭,誰都不許越了誰。”
末了,她又道,“還有,殷輕衍,你最好先去洗洗你的腦袋,再回來睡。”
彼時殷輕衍早已回了神,深邃的瞳仁裏染了一層淺淺的笑意,“夫人吩咐的話,夫君怎敢不聽?即刻便去。”
“……”
言畢,未等暮熹扔來枕頭,殷輕衍早已懷着好心情溜了出去。
直至門檻處傳來房門關上的聲音,暮熹才稍稍掀開了一角被褥,平複了下心境後,方思及剛剛一連串的動作,又悔之不及。
她總是這般被殷輕衍牽着鼻子走,他不過才說了一句稍微露骨的話,自己怎的就滿臉通紅了呢?若換了別人,她又豈會像今日這般絲毫不見了往日的風度?
和殷輕衍這樣的人說話,果真是半分也大意不得。
這一路走來,她真真是棋逢敵手了。說到底,還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如此細想了半日,未待殷輕衍回房,她卻漸漸地入了睡夢中。
殷輕衍推門而進時,聞得榻上已然傳來了她均勻的呼吸聲,故而放輕了腳步,又輕輕地将門掩上。
他脫了鞋,坐至床尾,往暮熹處垂下眼眸。
她的眉眼,溫柔俏麗;她的睫毛,微卷細長;她的雙唇,豐潤香甜。
他不知該如何形容對她的印象,只覺得與她相遇的一切,都恍如迷夢。
她的出現,是個意外;愛上她,更遠超他的預料之外。
可這一切,他卻甘之如饴。
此時的暮熹往他這邊側了個身,右手忽地擡起,搭在了他的身上,殷輕衍被她這一動唬得一驚,以為她要醒來,忙往外側了側,未料她只是無意識地翻動着身子。
他只好替她掖好了被褥,躺回了床頭,可還是不能再進一步了,如若不然,他那小娘子不知該被氣成什麽樣了。
至此後,一宿無話。
翌日一早,兩人方在偏堂用完早膳,那南紀便急急地從側門進來,禀道:“公子,平樂公主從宮裏傳來了話,道是蘭貴妃身子不大舒服,今日公主便要從潇朗軒搬回宮,以便在旁侍疾。如今已命好些人來收拾細軟了。”
殷輕衍聞言,只淡淡地道:“如此也好。你去庫房選上兩支最好的人參,命人帶回宮獻給蘭貴妃,以聊表心意!”
南紀退下後,暮熹反因此想起了昨日之事,不免心中有所觸動,因向殷輕衍道:“你如此待她,豈不枉顧了她對你的一番真心?”
我對你豈不也是一番真心?你待我又何嘗不是如此?
殷輕衍聞她一語,心中的話猛地要脫口而出,只話到嘴邊,又硬生生地被他逼了回去,反冷言:“不這麽做,她何時才能徹底死心?”
暮熹望着他,霎時間不知該說什麽好,腦海裏忽地想起樓昀,便又覺着自己有什麽資格說他?
她待樓昀,比之他對平樂,有過之而無不及。
氣氛倏然間變得極其尴尬,殷輕衍只得轉了話題,“望悠之事一時也難有眉目,平樂既已在今日搬回宮了,那明日我也得離開承阡了。”
暮熹被他此語恍得一愣,方回神,因問道:“可是回覓弧寺?”
“不,我要去一趟流雲洲。”
從相識至今,雖說暮熹整日都同殷輕衍處在一塊,可他的底細,卻也只曉得那一分半分罷了。而今聽他說起,那從前的記憶原也是沒了的,心中不免顧惜于他,又思及他數次來的相助,便主動要與他随行,一道前往流雲洲。
殷輕衍自是知曉她的心思,心中也因此越發暢意,便掩不住笑意問:“兮兮可是擔心我?畢竟你我自榆川城後,去哪可是都一路相随的。”
呃……
他又必是戲精上頭了。
果真未待暮熹開口,殷輕衍神争自若地又道:“兮兮不必憂心,你夫君我不論是才智還是功夫,能将我比下去的,這世間怕也沒幾個。”
暮熹扶額:這論臉皮之厚,普天之下,料想也沒幾個比得上他。
雖說十分裏有八分是感激他,那剩下的兩分便是關心,也不能夠承認,否則殷輕衍的尾巴要翹得比天高,因而她說道:“我不過好心,倒被你想多了去。你我雖自榆川城後,一路皆有相随,可你倒把個重要人物給忘得一幹二淨了。”
殷輕衍眉梢微斂,“我将何人忘了?”
話說間,側門外忽地響起淨空的聲音,“可有什麽好吃的?竟也不叫上我。”
“你瞧,”暮熹往側門看去,笑笑,“被你忘的人,可來了。”
淨空走了進來,瞧着桌上的包子,方要伸手拿起一個,殷輕衍反輕笑道,“這些個事,師兄原也比不得我。他是個正經的出家人,你我之事,自然也算不上。”
暮熹怎不知他言外之意,便應道:“你說這話可巧了,這包子裏啊,都是肉餡來的。”
淨空一聞,伸向盤子的手恍得一頓,只得瑟瑟地縮了回去,反手合掌,念道:“阿彌陀佛!出家人沾不得葷腥。”
“南紀,”殷輕衍往門邊喊了聲,南紀忙進來侍命,他方道,“給淨空師傅準備些齋飯。”
那南紀早已另外備下了淨空的齋飯,只是殷輕衍因看到淨空每日懶床,故而讓南紀先撤下去罷了。
用過了早膳,那處替平樂收拾細軟的人禀過了殷輕衍後,方才回了宮,後又有侍女得了平樂之命,給暮熹送來了封信。
那時暮熹已回了自己房,拆開一看,上面只道:他待你之真心,願你永不相負!
暮熹一瞧此言,便知殷輕衍的目的已然達到,只她心中終究對平樂有些許謙疚。
天下之人,奈何情深?皆是一往而已。
又至次日一早,南紀和北安因早些便得知殷輕衍今日将離開潇朗軒,心中雖極為不舍,卻也早早地替他收拾了些細軟。
淨空原想着來承阡國撈些油水,未料這近半個多月的時日裏,也沒幾日是踏出潇朗軒大門的,殷輕衍本想送他回覓弧寺去,奈何他一聽聞兩人即将去往流雲洲,便死活不肯放過這機會,亦要跟着一同前去。
暮熹自然是十分樂意的,一路若沒了淨空,倒也會少了諸多樂趣,因而亦在旁與殷輕衍分說了幾句,他便也同意了。
自此,三人又開始踏上了新的旅途。
方至流雲洲,未進其邊境之城時,便有三四個小厮在城外候着三人了。
作者有話要說:
從榆川城、連枝島,再到擎天洞,承阡國,下一個故事便到流雲洲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