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八, 太子妃及李氏熱孝期便過了。
十月初,太子府上舉辦金菊宴,京中泰半勳貴高官皆收到邀請, 不免傳出流言,太子是要借此相看太子妃人選。
進了十月天兒便涼了好些, 溫慈穿了身滿繡纏枝菊紋駝色鑲邊兒的月白立領大袖長衫, 頭上戴整套南珠頭面,另有耳墜兒、領上襟上的紐扣也全是指頭大的南珠, 顆顆潔白瑩潤,襯得她愈發精致高貴。
下面兒露出半截寶藍底暗纏枝菊紋的馬面裙, 蓮步輕移,便露出腳上翹頭履尖頭上的兩粒拇指大的南珠。這一套頭面正是之前信王給她打的其中一套。
因熱孝不便出門, 她在王府養了三個多月, 人又豐潤了兩分, 一身裝扮當真珠光寶氣。
她在信王面前走了兩步,笑吟吟地問:“王爺, 妾身好看嗎?”
信王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笑:“好看。”又打量她的衣裳:“就是這長衫怎選了這個色兒的?你小小年紀正該穿些鮮亮的, 像什麽鵝黃、湘色、藍色、洋紅、海棠紅、嫣紅……”說着頓了頓:“我倒想起來了, 衣櫃裏你衣裳不少, 卻很少見紅色的,怎麽,可是不喜歡?”
溫慈垂下眼睛瞧了眼鞋尖上潔白的珠子, 再擡頭時便道:“嗯, 妾身不喜歡紅色,很不喜歡。”
信王驚訝了下,倒沒想到她如此反感紅色,卻也不是什麽大事, 笑着道:“不喜歡便不喜歡,其他的顏色也不少。”
溫慈臉上的笑容又輕松了些,撩起裙擺在他旁邊坐下道:“再者畢竟家裏熱孝剛過,妾身穿得花枝招展的去赴宴多少有些招搖了,而且今兒不是太子殿下相看太子妃的宴會麽,到時百花齊放的該是那些待字閨中的少女,妾身雖年紀小吧,可已是婦人了,想來想去還是穿得素淨些好。”
信王點着她的鼻尖:“小機靈鬼,就你想得多。”
溫慈抱着他的手臂撒嬌:“妾身這是考慮全面。”
“是,你最聰明,考慮得最周到。”夫妻兩說幾句話也親密的不行,一旁收拾的蔡嬷嬷等人也不由自主的笑。只有寶蜻沉默地收拾溫慈換下來的衣裳。
自上次的事後她便察覺自己被冷落了,近身伺候的活計多交給了寶湘寶蟬,她被打發管衣物針線,她也明白溫慈已不再信任她,可李氏已死,她如今已是沒了退路,也只好小心翼翼地在溫慈身邊過活。可每每瞧着仙姿玉貌的信王對溫慈百般疼寵,她總不免羨慕嫉妒,還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沉悶。
今日去太子府上又沒有她的份,蔡嬷嬷和寶蟬寶湘皆随行,恭恭敬敬送走了衆人,她看了眼空蕩蕩的春熙苑交代小丫鬟還有婆子們看好門戶,便自個兒回了後街上他們一家子分到的屋子裏。
她娘在廚房裏,正好今日世子和郡主也去了太子府上,府裏主子少,幫工的人也能下來休息休息,她娘正好輪休,正在屋裏做針線呢瞧見女兒拉着臉回來了,忙放下手裏的活計問她:“你怎的回了?不是說今兒要去太子府上麽?”
寶蜻往床頭一坐,眼睛便紅了,耷拉着眼皮把玩腰帶上的結子,悶聲道:“蔡嬷嬷幾個都去了,王妃留我照看春熙苑。”
寶晴娘嘆氣:“當初就不該貪心,想着兩頭讨好,如今倒好,那頭徹底沒了,這頭也失了歡心,咱們家随嫁來王府這才風光了幾日,再這樣下去,只怕咱們家的日子連在溫家也不如。原本你哥那門親事說得也差不多了,如今也耽擱了,你瞧着年紀也大了,就憑現在這處境,倒時王妃又怎會給你找個好人家……”
寶蜻本想着回來清靜片刻,誰知被她娘吵得更加煩躁,騰地坐起來火道:“您說夠了沒有?您以為我願意這樣嗎?哥哥看上誰不好偏偏看上夫人院子裏的,為了他我才不得不兩頭讨好。”
寶晴娘被她吓了一跳,聽見這話卻又不樂意了:“你別什麽事都往你哥身上推,當初你可是說了的最好能拿兩分工錢,這才好給你哥哥娶媳婦兒,你哥哥最是老實,他還不是聽你的。”
“您就知道哥哥,哥哥老實又怎麽了,他畢竟是男人,可我呢?若再不能得到王妃信任,長此以往我比那些二等三等的還不如,我還怎麽嫁人?怎麽攢銀子?”說着險些哭了出來,轉身埋頭進了被子裏,半晌沒出來。
寶晴娘見此吶吶不成言,也不知道如何勸,只好又撿起針線來。剛繡了兩針突然又停下,試探着道:“晴兒,那頭也找了咱們好幾回了,若不然……你就答應下來吧?”
寶蜻一把掀開被子瞪着她娘:“答應什麽?再背叛王妃一回嗎?您覺着若叫她發現了我還有命活嗎?”
寶晴娘嘟囔道:“可你如今在王妃那裏不得信任,至少那邊兒還能得到些銀子,往後別管是給你哥娶媳婦兒還是你嫁人,那都有底氣不是?”
“底氣?”寶蜻冷笑:“人都要死了還談什麽底氣?”
寶晴娘臉色一變,也不好再勸說,只好愁眉苦臉的嘆氣。
寶蜻眼裏卻不甘道:“不過您說的對,王妃已不可能再信任我了,既如此,我遲早得為我自己做打算。”
“這是什麽意思?你打算做什麽?”
寶蜻拿過桌上的銅鏡,瞧着裏面青春貌美的自己:“如今這府裏,柳側妃被禁足不得外出,周姨娘忙着照顧郡主,王姨娘不得王爺喜歡,王妃又還小,可王爺畢竟是男人吧,娘,您說若女兒去伺候了王爺……怎麽的也得撈個姨娘當當是不是?”
雖說是姨娘,可王府的姨娘又哪裏是別處可比的,寶晴娘見此也不由動了心,卻猶豫道:“可聽說王爺寵愛王妃得很,她會允許你上王爺的床?再者說了,王爺長得是好看,可到底是個瘸子,你不覺着委屈?”
寶蜻扣下鏡子,冷笑道:“誰說是我去找王爺,我定要王爺來找我不可,到時我就是被逼迫的,她又能拿我怎麽辦?至于委屈?娘,有真金白銀給你花,好差事給你幹,你覺着委屈嗎?”
“不不不,這有什麽可委屈的。”說着便忍不住抱怨:“你是不知道,那大廚房裏的管事都是原來這府上的,你娘我也只能打下手,做些髒活累活,自從你失寵,那些子沒臉沒皮的就更是糟踐我,若你當真能當上姨娘,到時娘定要狠狠打她們的臉!”
不由越想越激動,仿佛那樣的日子觸手可得了,忙激動問道:“你打算怎麽做?如何做?可要娘幫你?”
寶蜻細細思索片刻,“再過不久就是王妃及笄的日子,以王爺對她的寵愛一定會大半一場,到時忙亂起來便是機會……”說着忙湊到她娘耳邊去:“您不是能出府麽,到時候您給我買些……回來……”
溫慈并不知道寶蜻心态失衡已想着要做姨娘了,他們一行人這會兒已到了太子府上,信王和南越去給太子見禮,她帶着周姨娘南寧去了後院兒,依舊是上回那位梁側妃來招待她,溫慈見了她便露出幾分笑,梁側妃便也笑着上前見禮:“好些日子沒見着王妃了,您愈發光彩照人了。”
“梁側妃今日也是風光無限。”
兩人寒暄了幾句,梁側妃領着她們去了花廳,裏面聚齊了各家品級的夫人女眷,衆人見了忙起身給她見禮,自然少不了打量的目光,畢竟算起來這也是溫慈頭一回在衆人面前露臉,但溫慈絲毫不怯場,一一颔首致意。
梁側妃領着她向幾位特請來坐鎮的老王妃見禮,幾位老王妃見了她都是誇贊,溫慈微笑以對,只說不敢。
與她們坐在一起的正是平寧公主,她實在太過耀眼奪目,溫慈也不由看了好幾眼。
平寧拿眼淡淡掃了她兩眼,不急不慢道:“說起來這還是本宮頭一回見着信王妃,倒有幾分嬌憨可愛,只實在小了些,只怕還得四哥照看你吧?”
喊信王四哥,叫她卻是信王妃,親疏遠近分的真是清楚。溫慈也是第一回 見她,自然是聽過她的傳言的,卻不想這人如此目中無人,對她冷淡又不屑。
溫慈也不會拿熱臉去貼人家的冷屁股,因而笑了笑只說了幾個字:“讓平寧公主見笑了。”
察覺她竟也不冷不熱的态度,平寧不由冷笑,本來因為太後娘娘下明旨為她正名便十分不忿,如今瞧着這小丫頭脾氣竟也不小,愈發掩藏不住心裏的火氣。
正好見南越低頭跟在她身後,招手叫她近前,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後憐惜道:“阿寧瞧着瘦了不少呀,這是怎的了?”說着又看了眼在她身後伺候的周姨娘,訝異道:“你娘呢?她也放心叫別人帶你出來?”
周姨娘有些不安地瞧了溫慈一眼,卻見她面上含笑八風不動,便也冷靜下來。
這時平寧又道:“阿寧啊,若是受了委屈千萬別忍着,皇貴妃娘娘最是喜歡你,你有事都可以告訴她,她一定會為你做主。若是有人不讓你進宮,不如你和本宮說,本宮帶你去。”說着鼓勵地看着她。
誰知平寧突然掙脫她的手跑到了周姨娘身後,周姨娘忙護住她,平寧見此臉色淡了下來,看着溫慈似笑非笑道:“信王妃嫁進信王府才多久,竟将南寧郡主□□得竟似變了個人似的,實在叫人佩服。”
溫慈微笑道:“我倒是想呢,可惜我們王爺最是通情達理,知道孩子離了自己的生母不好,便從未叫我插手南寧的事。”
說着對南寧道:“這裏都是大人們,想必你也呆的不自在,自去外面找你的好友頑兒吧。”又叮囑周姨娘一定要将人照看好了。
南寧沉默點頭,被周姨娘牽着走了。
幾位老王妃安靜看着兩人打機鋒,見此忙一人說了幾句活躍氣氛,溫慈也配合着說笑了兩句,只平寧面無表情地坐在那裏誰也不理,只是冰冷的目光時不時就落到溫慈身上,溫慈疑惑她對自己的敵意,可也并不理會。
正說着話,寶蟬在她身後提醒:“王妃,李老夫人和大姑娘來了。”
溫慈向門口看去,只見溫慧跟在李家衆表姐妹中随李老夫人而來,一眼就看見她,只因她今日裝扮實在出色。
滿頭珠翠,眉目如畫,眸中波光盈盈,欲語還休。上身穿着百蝶穿花的銀絲立領白绫小襖,一把腰被掐得細細的,領口衣襟系金菊紋樣的紐扣,胭脂紅宮錦寬襕裙子,行走弱柳扶風,款款動人。
溫慈眉眼微動,這時李老夫人已經走到前面兒來,與平寧和幾位老王妃見過禮後又要朝她行禮,溫慈忙止住,笑着道:“外祖母可別當着這麽多人的面吓唬我。”
李老夫人滿面慈愛:“禮不可廢。”
幾位老王妃也笑,拉着她就在下手坐着說話,這時溫慧同李家姐妹上前見禮,溫慈笑着叫別多禮,誇了衆人幾句衣着打扮好看,溫慧拉着她的手對衆位長輩道:“小女與信王妃有幾句悄悄話兒要說,便先告辭了。”
衆人笑着只讓去,姐妹兩便行禮離去,平寧瞧着她們姐妹手拉着手親親密密的模樣,不禁淡淡冷笑,也起身帶着人離開了花廳。
路上溫慈打量了溫慧好幾眼,見她不僅穿着靓麗嬌媚,便是臉上的妝容也十分用心,眼尾掃了淺淺的胭脂紅,瞧着平添了幾分媚色。
溫慧察覺她的視線,笑着道:“妹妹這是看什麽?”
“只是覺着姐姐今兒真是好看。”
溫慧笑:“你不記得了,家裏沒出事前,我也是愛打扮的,想着今日有許久不見的姐妹們,便裝扮了一番。”說着在她面前轉了一圈:“如何?可有以前好看?”
胭脂紅的裙擺盛開,襯着她上身的白绫裙便似一朵嬌花般妩媚動人,尤其她微微抿着唇笑,眸光水潤,三分嬌羞,更是嬌美動人。
不知為何,溫慈竟恍惚從她臉上看到了曾經自己的影子。
可見,她們都變了。
她微微一笑:“好看,姐姐什麽時候都好看。”
溫慧笑容愈深,挽着她的手繼續走,轉過一道人高的綠蘿牆,眼前便豁然開朗,只見一片假山環繞的花園裏到處都是菊花,主要是金菊,在大片大片的金色海洋裏,又點綴着好些白的紫的、紅的綠的,甚至墨色的雪青的菊花,品種各異,千姿百态,真真應了今日這金菊宴的名頭。
除了花,花海裏也站滿了前來賞花的人,花園當中的空地上擺了宴席,恰好分了左右,左邊是男子,她們進來的右邊是女子,其中又以千嬌百媚的少女居多,或三五成群賞花,或兩兩結對游走,兩方的人卻時不時就要往對面瞧一眼,氛圍很有些奇妙。
溫慈詫異,傳聞今日是太子相看太子妃的宴會,為何會是這番安排。
她正想着,溫慧卻突然拍拍她的手臂,擡手往她們的斜前方指去,高興道:“妹妹你看,好多老朋友,我就說嘛,這樣的地兒一定可以遇上他們。”
說着笑眯眯地看她:“妹妹,你高不高興?”
溫慈順着她的手指看去,果然溫慧的幾個閨中好友正好聚在那裏,然就在那群人的後面,還有一群年輕公子正在高談闊論,其中一個側首聽着旁人說話的清俊公子,正是趙德川。
溫慈回頭看向溫慧,卻見她也滿臉笑容的瞧着她,不見絲毫異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