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隐隐能聽到紫衣女鬼的啜泣聲,陳兮心下感嘆,這必然是一個跌宕起伏曲折糾結的故事。
她心中一動,忽然開口說道:“帝君,咱們就這麽離開,不怕陰山女鬼帶着她兒子逃跑麽?”
那個紫衣女鬼,似乎并不願意兒子從她身邊被帶走。
蒼離帝君卻道:“這不是你的事情麽?你問本君做什麽?”
陳兮目瞪口呆,不是,咱們不是一起的嗎?難道您還真要袖手旁觀嗎?她轉身回返:“我不走了。我就在旁邊看着。”
蒼離帝君有些不解,卻還是跟了上來。他忖度了一下:“你是想知道當年發生了什麽事?”
陳兮低着頭不說話,當年發生的事情跟她有什麽關系,左不過是一個母親不舍得兒子死,自欺欺人罷了。
蒼離帝君又道:“你若想知道真相,大可不必這麽麻煩。”
陳兮忽然“噓”了一聲,她已經聽到了姜榆和母親的對話。她眨眨眼說:“這哪裏麻煩了?這分明是最容易的法子。”
紫衣女鬼已經收了眼淚,端坐在軟榻上,她輕聲說道:“榆兒,你真的想要知曉真相?”
姜榆點了點頭。
“不後悔?”
“不後悔。”
紫衣女鬼這才開口說道:“榆兒,你會後悔的。你聽了以後,一定會後悔的。”
姜榆沉默不語。
紫衣女鬼緩緩說道:“這十多年來,我确實是在騙你。我的閨名叫做李燕華,這一點是沒錯的。可我不是你的生母。你的母親是一個初得道的狐貍精。而你的父親,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
“不……”
“榆兒,你聽我說……”
陳兮在外面暗暗嘆息,原以為只是一出捉鬼記,誰知竟是一出家庭倫理大戲!不是生母還能待成這樣,陰山女鬼倒有顆慈母心。
李燕華輕聲說道:“我本是陰山富家女,未婚而寡,二十而亡。我的父親是名震一時的陰陽師,特地給我選了一處很好的墓穴。下葬的方位和時辰以及陪葬品都選的極好。他希望我在陰世,可以不受苦楚……
唉,想來天下的父母都是這樣吧,把一切都給了孩子。只要孩子過得開心了,他們也就開心了。哪怕只是一世的情分,他們也割舍不下。
我在我的墓室裏待了上千年,後來遭遇戰火,我的家被毀。我才一路飄蕩,來了鳳城。我生前家裏殷實,死後墓室豪華。我到了這裏,自然是要先找個住處的。
我少時跟着父親,也學了一些東西。我一眼就相中了這半月橋下,便在這裏建了河下城。唉,獨自一個鬼住在這裏,雖然舒适,卻也孤單的很。
我常常倚在半月橋邊,看着這來來往往的人。唉,榆兒,我知道你在這河下城裏孤獨,娘這千年可不也是這般過來的?
那天下着雨,你的父親從這裏經過。不知怎地,他竟看到了我。他原本也是一個良善人,看我獨自站在雨中,便來與我搭話……”
陳兮在外面聽了,心道,這可未必是良善人才會做的。一個孤身美貌女子站在雨中,登徒子可也是會上前搭讪的。
然而,很顯然,李燕華并沒有這樣想。她記起當年那個穿着普普通通的麻衫,笑得極為憨厚的男子,心裏不由得就是一痛。
那個男子名喚姜琦,生的敦厚老實,看到一個美貌女子站在雨中。他猶豫着上前,将自己的傘塞進她手裏,自己冒雨跑走了。
或許,他只是一個不經心的舉動,但李燕華卻偏偏上了心。她并不需要那把傘,可他卻擎着傘走進來她的心裏。
千百年來,她見過許多男子,英俊的,柔媚的,硬朗的,高貴的……可是,從來沒有一個男子像他那樣打動了她的心。
她是孤單了太久,想有個依靠。
傘者,散也。李燕華不會料到後來會發生什麽,她只能确定她此刻是動了心。
李燕華悄悄尾随着他,發現他家徒四壁,生活貧困,二十餘歲尚未娶親。她做了她千年都未曾有過的舉動——自薦枕席。
天上掉下來一個美嬌娘,願意嫁給他做妻子,姜琦心裏無限歡喜,但還是拒絕了。人家這樣的美貌,他養不起,也耽擱不起。
姜琦懷疑李燕華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小妾,若是被人發現,可要不得。
李燕華再三解釋,說自己未婚而寡居,父母早喪,感念他的贈傘之恩,無以為報,願以身相許。她說她不用他養,她可以操持家務。
姜琦猶豫了好久,終是點頭同意了。歷來男子對于主動送上門來的,總是含有幾分輕視。他私心裏以為李燕華定是不耐寂寞的水性女子。這樣的淫奔女子,能見識一番也好。
然而,床笫之間,他方發現,她竟是處子之身!他心中憐意大盛,方才相信了她的話。他開始學着溫存體貼。
李燕華柔聲說道:“妾慕郎君高義,方以身相托,郎君切莫辜負妾的深情。”
姜琦自是應下,許諾一定會奮發向上,此生不負。
李燕華換上了婦人裝飾,她學着煮飯持家,剪裁衣衫,如同這塵世所有的妻子一般。
姜琦自從得了這個妻子,日子過得漸漸舒坦,不再像之前那樣度日艱難。他心中感嘆,妻子是旺夫命。
可是,妻子千好萬好,就有一樁不好。姜琦年輕力壯,對閨房之樂難免上心些。但李燕華卻常常推脫身子不适,不能讓他滿意。
初時,姜琦只當她害羞,後來發現她身子并無不适之處。他心中難免有氣,但這種事情,又不好對妻子發火,只能憋在心裏。
李燕華心裏另有苦衷,她畢竟是鬼,與姜郎歡好,一次兩次尚可,時日多了,對他身體有損。她又不能總是拒絕,只能以養生為名,反複推脫。
畢竟算得上是新婚,李燕華除此之外,又無可指谪。姜琦雖然不快,卻也只能聽她的勸告。唉,真不知道女人都在想些什麽。
李燕華生怕朝夕相處,會害了姜郎,便隔三差五的,假稱要回娘家,自己獨自回到半月橋下。
姜琦心中疑慮愈重,他幾次提出要随她前往,她總是推脫再等等,再等等。等她說服了父母,自會領他去拜會二老。
一次兩次猶可,時間久了,哪個男子會忍受得了?姜琦本就是多疑的人,他悄悄尾随着她,卻在半月橋邊跟丢了她。
李燕華不傻,察覺到了姜郎的懷疑,她思忖着,打算半真半假地向他解釋。
世人大都怕鬼,她自然不會将真實身份和盤托出。她想了好久,心裏有了一個計劃。
夜裏三更時分,李燕華帶姜琦去了半月橋,讓他親眼看到橋下的異狀,帶着早已吓得臉色蒼白的他去了河下城。
姜琦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你是河神?”
在他看來,妻子能将河水分散能帶他到河下宮殿,這般神通,肯定是神仙了。
李燕華默認了他的說法,她本想對他說,她是水族,并非人類,所以不能常常與他歡好。豈料,他自己竟誤以為她是河神,那她就是河神好了。
姜琦長長地呼了一口氣,心裏萬分複雜。他想到自己一個普普通通的男子竟能與神仙燕好,甚是得意,覺得不枉此生。但是轉念一想,家裏迎進來一個神仙,恐怕自己日後稍有不對,就會有性命之憂。他這一生恐怕都夫綱不振了。
若真是這樣,他倒不如從來沒有認識她。然而這個念頭自然不敢再李燕華面前流露一點。他對她越發小意溫存,不敢違拗半分。
李燕華感受到了姜郎态度的轉變,心裏有點不安。她希望他愛她憐她,而非怕她敬她。但是要轉變他的觀念,非一朝一夕所能完成。姜郎還有一輩子,她慢慢來,她等得起。
他們的這一段時光,盡管內裏暗流湧動,但至少表面還是極為平靜的。
街坊四鄰都知道姜琦娶了妻子,姜家娘子容貌美麗,性情柔順,體恤夫家困苦,連婚宴都未曾大辦。真是賢婦的典範。
也有人酸溜溜的說什麽“癡漢偏騎駿馬走,巧妻常伴拙夫眠。”
姜琦面上不顯,心裏卻頗多感慨,各家的苦楚,只有各家自己清楚。而且常常由輕浮浪蕩的閑漢,在他家門口開些葷素不忌的玩笑。他甚是氣憤,幹脆掩了房門,在家中度日。
李燕華見他如此,行事愈發小心,待他甚是恭謹尊敬。夫妻倆雖然兩副肚腸,臉上卻是一樣的恭敬,倒真成了相敬如賓。
日子漸漸舒坦了,甚至稱得上舒坦了,姜琦卻開始懊悔起來。若是那天他沒有贈傘給她,她就不會來癡纏他。他就可以娶一房普普通通的媳婦兒。夫為妻綱,自己可以對妻子為所欲為,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在家裏奉了一尊神仙,要敬着,要供着,打不得,罵不得。
他有時在街上走,聽到有潑辣的婦人與丈夫争執,他都要駐足,聽上許久。這才是正常的生活啊。
可惜,他娶了一個不正常的女子,再難有正常的生活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不知道有沒有人猜得到事情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