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誰在股掌中

嫁義兄 — 第 10 章 誰在股掌中


第10章  誰在股掌中

雪光月光冰冷地糾纏在一起,自窄小的方窗裏落在沈知意的身上,他渾身是血地躺在紮人的幹草麥稭上,一動也不動。

像是死了一般,可偏偏他并沒有死,還活着,更準确地說,是茍延殘喘地活着。

“大人,這邊請。”

話音落定,便是一陣當啷啷的鐵鏈聲,漫長而又嘶啞的門軸轉動的聲音傳來,沈知意這才後知後覺地動了動眼皮,不過他依舊沒有睜開眼。

他知道來者是誰。

裴瑛停在門口,擡手示意身後獄卒将栅欄門關上,牢獄裏撲鼻的陰冷潮濕的黴味讓他蹙起了眉,但是很快秀麗的眉又再度舒展開來。

他的面色依舊很蒼白,但是眸中的神采卻更加耀眼。

而這種神采,源自于勝券在握的自信。

他靜靜地看着躺在地上的沈知意,并未着急說話,只是一直安靜等待着。

或許是感受到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沈知意終于掀起了眼皮,轉動滿是紅血絲的眼睛,看向了立在不遠處的裴瑛。

“裴大人清貴之人,怎麽到此肮髒之地?”

他聲音雖然沙啞,像是在卻沙子滾過一圈似的,但是卻仍舊堅韌,可見其心氣未散。

“裴某家破人亡之人,哪裏又擔得清貴二字呢?”裴瑛微笑道,“沈大人折煞裴某了。”

沈知意冷笑一聲,艱難地撐着胳膊起身,只這一動便牽動了傷口,登時鮮血再度洇透囚服,染紅身下的稭稈。

“自傷以誣人,裴大人好手段!”

他由衷地贊嘆道,只是淩厲的目光已然将裴瑛千刀萬剮。

“沈大人若無此心,就算裴某有意誣陷,怕也是無能為力的。”

裴瑛走了過來,他走得很慢,顯然他的傷不是假的,而且傷得很重。但是裴瑛極擅忍耐,故而不曾顯露在面上。

沈知意盤腿而坐,冷冷地看着裴瑛,沒有說話。

裴瑛停在沈知意身前,蹲下身來,與他平視,柔聲勸道,“裴某知沈大人厭憎裴某,恨不得将裴某千刀萬剮,只是,如今是沈大人在死牢裏,而不是裴某,所以裴某私以為,沈大人當為自己思量才是。”

“畢竟,沈大人是被牽連的,不是嗎?”裴瑛的神色柔和,諄諄勸導着,“沈大人功臣之後,來日會有更好的前途,何必因為一件意外而葬送在這死牢裏呢。”

“裴大人如此作為,不會以為能夠瞞天過海罷。”

幽暗裏,沈知意的目光犀利如劍。

顯然他并未見将裴瑛的懷柔拉攏之策放在心裏。

“當今陛下乃是聖明之君,你此等陰謀詭計莫想诓騙欺瞞陛下!”

裴瑛聞言,不僅不惱,反而再度展顏微微笑了起來,他反問道,“可是裴大人行刺太中大夫乃是事實,在場衆人,無論官吏還是百姓,都為見證,此乃鐵證,無可更改,不是嗎?”

他這一番話讓沈知意氣喘* 籲籲,他蒼白的臉上泛起了憤怒的紅暈,他可壓住了這直沖胸臆的怒火,畢竟前車之鑒尚在眼前,他萬不能重蹈覆轍,再中了他的激将之計,他遂冷聲道:“這不是裴大人苦心經營的嗎,難道裴大人不就是讓我死嗎,又何必在這裏假惺惺地裝什麽好人?”

裴瑛垂首一笑,而後又慢慢地擡起頭來,漆黑的眸子映着沈知意狼狽而又倔強的模樣:“是啊,此乃我誣陷之計,可是我卻并非想要沈大人的命,只是想讓沈大人同我站在一處罷了,共襄大業罷了。”

“誰要同你站在一處!”沈知意被裴瑛的無恥徹底激怒了,“裴氏背叛先帝,本該族滅,奈何天道不公,讓你這賊子生還,竟侍于陛下身側,屢谏妖言,禍亂國政,殘害忠良,天地豈容你這奸佞猖狂!”

裴瑛依舊不惱,只是笑容淡了許多,他靜靜地等待着沈知意宣洩完自己的怒火,方才開口道,“我本以為沈大人雖居功臣之後,卻為年輕有為之輩,今日看來,是我看走眼了。”

衣衫簌簌,裴瑛重新站起身來,居高臨下俯視着沈知意。

中尉沈知意,位列九卿,秩中二千石,職司長安治安,管理中央武庫,又是高祖開國定鼎武功之臣的後人,世受蒙蔭,屢居聖朝,到了沈知意這一代,沈家的後人已然遍布朝野,沈氏近支則為朝廷高爵官員,連遠些的旁支也都是地方郡國的緊要吏員。

有所謂管中窺豹,由沈氏一族可觀漢室天下,由上至下,皆為高祖之時武功重臣後代,彼此聯結堅如磐石,他們不思禦外而整日盤桓如此鞏固自身勢力。

而這樣一個龐大的軍功受益階層,讓帝國的權利高度集中于他們手中,他們就像是沉沉日暮,頑固而強大,阻礙着帝國的前進。

原裴瑛以為沈知意是功臣子弟中的難能可貴之人,今日看來,卻是他走眼了。

裴瑛的失望溢于言表,他的話終于冷了下去:“沈大人,不要以為沈家勢大,便可以左右陛下的決斷。今時不同往日,如今已經不是你們可以嚣張的時候,你且看着,我能不能殺你。”

末了,他又頓了頓,垂首笑了笑:“不過,想必不用我動手,他們也會抛棄已然淪為棄子的你。”

沈知意的笑一寸一寸凝固,寒意襲上脊骨,他心裏忽然生出一股莫名的恐懼,原本對家族勢力的無限倚仗,似乎在此時煙消雲散了。

他清楚裴瑛是一個什麽樣的人,也看清了他的狠辣的手段,隐約間他似乎也明白了陛下為什麽如此信任如此倚重裴瑛,給了他如此自由的權力。

與其說,他現在的恐懼是因為裴瑛的陷害,莫不如說是因為皇帝的态度。

而裴瑛的存在,就代表皇帝的态度。

裴瑛斂眸,将他所有的表情變化盡數收入眸中,他卻并沒有再說什麽,轉身就離開了。

“你不過日暮途遠之徒,今朝我之下場,汝與我同之!”

沈知意的大笑之聲響徹牢獄,裴瑛頓足,目光随之回轉,停在他幾乎癫狂的面容之上,淡淡道。

“我等着。”

*

當沈知意被捕的消息傳到廷尉卓賢府上的時候,卓賢手中盛着湯藥的玉碗登時就摔在了地上,玉碗四分五裂,漆黑的湯藥蔓延在地氈之上,而後悄無聲息地滲進毛羽之間。

“什麽?”卓賢不可置信地想要站起來,膝蓋一酸軟,卻險些摔在地上,幸虧一旁守護的幕僚一把攙住他的胳膊。

“誰叫他們動手的!誰叫他們動手的!”

卓賢怒不可遏,一腳踢翻了身前的長案後依舊無法纾解怒氣,又将屋中的東西通通摔了個七零八碎。

顯然這件事逃出了他的掌控,與此說是這件事,不如說是一件接着一件的事逃出掌握,走入失控,然後發展到不可控的地步。

原本缜密的計劃悉數崩壞,同盟者一個接着一個離去。

他們往往都是以極其血腥的場面作為結局。

當卓賢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他茁然升起的怒火瞬間便停住了,他的手顫抖着,就像是那日風雪刑場上的一樣。

無法控制的恐懼無聲地蔓延開來。

一旁的幕僚靜靜侍立在一側,待卓賢因為氣力耗盡癱倒在地之後,方才說道:“沈大人一向不願幹涉此事,如今突兀出手未免蹊跷。”

“說……”

卓賢突然發現自己有些呼吸不上來,他強撐着桌案坐了起來。

“定然裴瑛故意為之,目的便是要逼得大人出手相救。”

“所以,我便要束手旁觀嗎?”

若真的要卓賢束手旁觀,那他可真是不舍得。

可是他如今已經被裴瑛咬住了,自己若要再救他,豈不是自己也要搭進去了。

“大人莫要為難,沈大人此番遭難,未必就是壞事。”

“此話怎講?”

卓賢痛苦地捂住頭,急迫地追問道。

“沈大人本就游移不定,總妄想着均衡兩方。故依屬下來看,有兩點好處。”

幕僚徐徐道來。

卓賢慢慢地将手從頭上放了下來。

“一則來日若逢大事,以沈大人之性,定會兩方游移,到時很可能不成優勢,反成拖累。二則沈大人牽連甚多,莫說浮在明面樹大根深的沈家,而且與溫奉常,便是是一段鐵打的關系,更何況那些那些暗裏頭的呢,若是沈大人真的死于裴瑛之手,這何曾不是朝中大家一齊發難之時。衆人本就因為裴瑛多方發難而多次退縮,何不借沈大人之死,就此萬衆齊心,徹底扳倒裴瑛!”

“這……”

卓賢似乎是動搖了,可是卻還有幾分猶豫不定,似乎對幕僚的說法還抱有幾分踟蹰。

“大人細想先帝之時,七國發兵,先帝便殺晁錯之事。”

幕僚的這一句,徹底定了卓賢的心,對裴瑛的仇恨又如岩漿一般從心底冒了出來,蔓延開來,将心中仇敵吞噬的同時也将理智吞噬。

一旁的銅人燈的火苗搖了搖,照亮了他的半張臉,餘下的光亮剛剛好照在幕僚的臉上,照出他頗為俊秀的臉面,以及一雙水墨似的丹鳳眼。

*

燈火搖動着,落在裴瑛的眼中,像是清清的溪流裏粼粼的波光,美到驚心動魄,以至讓人夢寐不忘。

“何故下如此狠的手,雖說為保完全,但傷及了骨頭,怕是要休養很久。”

長案的對面傳來一個人的聲音,隐帶銳氣,似有長劍未出鞘的鋒芒流動其間。

“不狠,不成仁。”

裴瑛淡淡吐出幾個字,目光卻依舊落在那靠着燈油續命的火苗之上,注視着她的左右游移。

對面沉默了片刻,而後說道:“進退有命,遲速有時。我知你有深仇大恨,但太快容易失蹄,你如此兵行險着,強行除去沈知意,絕非良策。”

“玄則明白兄之心。”裴瑛笑了笑,笑容卻滿是淡漠,“難道兄不明白玄則的心嗎?如果不除掉他們,便會更為他們掣肘,掣肘久了,也就長在血肉裏了。”

裴瑛擡起眼簾來,他的眼睛映着窗外透過的雪光,便是清冽透徹的湖面。

“所以,我更愛,快刀斬亂麻。”

“可你如此行事……”

對面人踟蹰了起來,似乎對他如此狠厲行事十分擔憂。

“怕是積怨太深。畢竟玄則你初出茅廬便如此大操殺伐,今日雖有陛下一力支持,但恐來日終有性命之危。”

“正是瑛初出茅廬,所以才能如此。”

裴瑛的聲音毫無波瀾起伏。

“若是事事等到來日做了高官有了厚祿,糾葛多了,反而也就不好動手了。”

“你……你當真不留後路了?”

對面的聲音震驚地揚起了起來,卻又在話語的末尾強行摁了下去,故帶起一陣酸澀的凝滞之感。

“兄倒也不必說的如此慨然赴死般壯烈,如今尚未到破釜沉舟的時候。玄則只是該動手時便動手,未免有些不可避免的損傷罷了。”

“好。”

對方站了起來,矯健有力的身形被搖動的燈火勾勒出橘紅色的光澤,影子被長長拖曳到地上,生長到牆壁之上,像是将軍的披風随着漠北的烈風搖動着。

“我明白了。”

裴瑛聞言,不由一笑,拂袖而起。

“兄自管光明正大殺敵,瑛自會為兄肅清內憂。”裴瑛的聲音铿锵有力,一貫優美有如弦樂的聲音今日便有了金鼓争鳴之音。

“匈奴屢犯缰界而漢軍不勝,本就在朝中掣肘。今陛下乃為聖明之君,正是我等臣下施為之時,自有後果,玄則一己承擔就是。”

對方聽罷,不由胸中激蕩萬千,遂拱手道。

“有你這句話,我也就放心了。”

可就他話音剛落之時,就聽屋外長檐落雪,快速急切的腳步聲就傳了過來,裴瑛的目光向着窗外一挪,對方瞬間會意,一轉眼就消失不見,甚至連踏雪聲都未曾傳來。

那人剛走,腳步聲就停在門前。

裴瑛立即警覺,遂放輕呼吸。

“小姐止步,大人歇息了。還請小姐明日再來罷。”

是守候在裴瑛門前的侍衛攔住了她。

“我就看一眼,看一眼我就走。絕不打攪哥哥休息”

又聽腳步踏踏,想是她想要繞過侍衛走過去,但想必又被攔住了。

“大人已經安睡,小姐請回罷。”

侍衛依舊嚴格執行着裴瑛的命令,絲毫沒有因為眼前人是裴府小姐,裴瑛最為疼愛之人而有所通融。

聽見門外沒了聲音,裴瑛這才松了一口氣,以為裴明繪已然離去。可是就在下一刻,他的心卻不由懸了起來。

她似乎格外着急,在門前走來走去,聲音也隐隐有了抽泣之聲。

裴瑛垂下眼眸,長案一角的銅燈的光亮照了過來,在纖長的眼睫之下投出一小片陰影。

好罷。

他在心裏嘆了一口氣。

“是子吟嗎?”

他柔聲說道。

“外面風冷,進來罷。”

門吱呀一聲之後,冷風伴着隐隐的清香先一步流入屋中,萦繞在裴瑛的鼻間,而後又打了個旋,吹得銅燈的火苗搖晃不住,帶着他的影子也不住地左右搖晃。

“哥哥。”

幾乎是擡起頭的瞬間,裴瑛面上所有的計謀與算計悉數消失,沒了朝堂上的勾心鬥角,也沒了慷慨激昂的報國之意。

只剩下單純的對妹妹的關愛之情。

這抹情緒,溫柔地浮動在他的眉眼之上,讓他全身上下都松泛下來,變得平易近人了許多。

“嗯。”裴瑛的微微彎起來眼眸來,“子吟怎麽這麽晚了還未歇息?”

裴明繪先是停在門口,不往裏面在走一步,就停在門口看着裴瑛。

“怎麽了?”

裴瑛柔下聲音來,略些疑惑地看向裴明繪。

裴明繪就站在門前,背着手将門關上,将門刮着雪沫的風關在了外邊,而後才慢慢地擡起頭來,幽微的燭火照亮了她的面容,以及眼眶裏積蓄的一汪淚盈盈地閃着光。

“怎麽哭了?”

裴瑛面上雖然若無其事地安慰着,內裏卻不住嘆息。

原今日特地吩咐府令不準小姐出門,同時府外的各種消息須得嚴加篩查才準傳入府中,卻不知如何又叫她知道了。

裴明繪雖然壓抑着,唇緊緊地抿成了一條線,唇周都因此泛了白。

“過來罷。”

裴瑛最是不忍看她哭的模樣,便就招了招手,叫她過來。

“哥哥……”

裴明繪幾次忍住淚水,卻還是在開口的瞬間如斷線的珍珠一般大顆大顆地流了下來,而後大步地跑了過去,跪坐在裴瑛身邊。

“好了好了,哭什麽。不過是些小傷。”

事到如今,他也就沒必要對着她再隐瞞什麽了。

“小傷麽?”

裴明繪轉眼便要去看他的傷口,指尖下意識便要去扯他的衣服,卻又被他一把攥住,她順勢仰起頭來,正好對上他俯視的目光。

疼愛中卻又帶着兄長不可違逆的威嚴。

“你說的對,只是些微嚴重罷了。”

他無聲地将她的手放回她的膝上。

可是太過傷心太過擔憂的裴明繪彼時卻未将這些放在心上,只一心擔憂着裴瑛的傷勢。

“真的麽?”

她顯然不信。

“真的。”裴瑛擡手抹去她面上的淚痕,笑道,“為兄騙你做什麽。你看,為兄尚不是坐在此處好好的跟你說着話嗎?”

“那疼嗎?”

裴明繪眨着眼睛問他,眼中的淚光在燈火的照耀下閃動着。

裴瑛垂着頭,目光一瞬不離。

過了許久,他才發覺自己走了神,而近乎貫穿肩頸的傷口也在此時後知後覺地隐隐作痛,帶起心中的一陣酸澀波瀾。

許是麻藥的藥力過了罷,他心道。

可這不算什麽,他又心道。

這點小傷同他一路走來受的傷比起來,根本就不值得一提,哪裏又只得讓她哭成這幅樣子呢。

“不疼。為兄又非幼子,哪裏又會畏懼這些許疼痛呢。”裴瑛摸了摸她的頭,笑着說道,“天黑了,快去歇息罷。”

裴明繪這才乖乖起身,臨走之際卻又突然轉過頭來,無比關切地看向裴瑛,見他除了面色蒼白些并沒有其他的異樣,方才放心的離開了。

待裴明繪走後,裴瑛方才站了起來,随着他的動作,肩膀處的青色衣衫頓時洇出了鮮紅色的血來,像是緩緩舒展開的紅牡丹花瓣一般,沿着衣服的紋理一寸一寸綻放開來。

*

自裴瑛遇刺的消息傳來,一直愛慕着裴瑛的窦雲兒便心急如焚,幾次去裴府見裴瑛而不得,又兼有那藍衣女郎在一旁添油加醋,一時窦雲兒無處宣洩的怒火便對準了那無辜之人。

随之時間的推移,這些怒火逐漸轉變為嫉恨,厭惡與狠毒的殺意。

十一月初旬的一天,窦府的請帖送到了裴府,裴府小姐以為這就是一次尋常的宴會,便也笑着收下了拜帖,帶着禮物乘着辎車前往窦府,去趕赴一場隐藏在歡聲笑語之後的惡毒的圍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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