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禍
屏幕前,荊逾将手機中的照片上傳至電腦,随後顫抖地将圖片拖入Photoshop軟件。
短暫的開啓畫面過後,操作界面顯現兩幅圖片。
一副是無名氏寫給荊松的信,另一幅是陳梓晔手裏留有她父親字跡的小紅旗。
在進行最終比對前,荊逾緊閉眼睛雙手合十,可仍舊無法平息心跳逐漸失控的節奏。
很快荊逾選出信件中的“荊”字,将它單獨扣出後放大,與小紅旗上的“荊”字并排放置。
這是兩處文字裏唯一一個相同的漢字,也是以荊逾的水平唯一能夠進行比對的參照物。
初看上去,兩個字在結構、形态、比例等方面就已顯示出高度相似,不信邪的荊逾愣是點開放大鏡,目光沿着字跡的像素鋸齒邊緣注意比對,手中的鼠标也随之緩緩移動。
從第一筆看到最後一筆,兩個“荊”字的運筆、筆鋒、轉折、筆畫連帶都顯露出超乎尋常的共通之處,至少在荊逾浏覽後分析出了這個結論。
寫法近似的二字清晰地倒映在荊逾漆黑的眼眸。
驀地,荊逾的心髒重重沉下,鍵盤上的手指不受控制顫抖起來。
他下意識地瞄向床頭上鎖的抽屜,裏面有他珍藏的蝴蝶忍服裝。
假如結果的确是那樣,他以後該如何面飛進他千瘡百孔的青春,對給予自己第二次生命的蝴蝶?
“如果給我爸爸寫信的人正是陳梓晔的爸爸,那麽他寫信的動機會不會是因為那場意外而深感愧疚……”
電腦上的文字似乎脫離屏幕的束縛,瞬間變幻出無數相同的字體,飛躍而出圍繞在荊逾四周,高低錯落間漸漸拼湊出這些文字書寫者的面孔。
砰——荊逾掄拳狠狠砸向桌面,強迫自己停止糟糕一團的胡思亂想。
出擊的力道之大,桌上的物品像是收到巨大驚吓,随着響聲的傳開而渾身顫抖。
荊逾雙手揪住頭發支撐在狹小的桌面上,眼中的光一點點黯淡下去。
“我畢竟不是專業人士,僅僅根據自己的主觀臆測就認定兩幅字跡出自一人之手過于武斷,現在還不是妄下結論的時候。而且就算兩處文字都是陳軍寫的,也無法說明他一定就和那場意外有關聯。”
這與其說是荊逾的不自信,倒不如說是為了維持搖搖欲墜的希望而萌生的僥幸。
抽出紙巾抹去額上的汗珠,荊逾忽然記起,鄭菁前陣子在朋友圈裏恭喜過她的一位姐妹順利入職刑偵隊,沒準能夠幫助他。
他打起精神,立即編輯了一條微信消息發送出去:你那位入職刑偵隊的朋友能鑒定筆跡嗎?
對方幾乎是秒回:我要問問她能不能。話說你是要鑒定筆跡?
小作斟酌,荊逾謹慎地發出:是的,我收到兩封無名氏寄來的信,我看上面的筆跡比較像,感覺是同一人所寫,但是又不敢确定,所以想找專業人士來鑒定一下。
鄭菁:會是誰寫的呢?
“不知道。”荊逾發出這條消息後,迅速補充一句,“也許是我不認識的粉絲。”
鄭菁并未即刻回複,也許是去詢問刑警朋友了。趁這功夫,荊逾把兩處文本中所有的“荊”字扣下來,做成對比材料壓縮打包。
數分鐘後傳來回複:她同意啦!她會看筆跡,而且還是你的粉絲呢,她說能為你服務是她的榮幸。
“謝謝,我這就把文字材料發過去,你幫我轉交給她吧。”發完文字消息,荊逾将打包好的對比材料拖入電腦微信的對話框。
“等結果出來我一定會第一時間轉告給你。”
鄭菁給了荊逾肯定的回答,然而荊逾臉上的凝重沒有半點舒展。
他幹脆關閉微信和Photoshop,起身直奔4年前他最後一次見到父親的地方——那場慘烈的交通事故發生的十字路口。
事發地從荊梅家走路過去也不到十分鐘,加上荊逾今天走得急,實際耗費的時間比這更短。
縱橫交錯的路與四年前相比基本沒有變化,路面的細小裂縫裏,野草搖曳于風中。
昔日環繞四周的低矮棚戶區,現在已被連綿起伏的斷壁殘垣覆蓋其上。
就連這個路口,也将在不久後随殘磚破瓦一起淹沒在城市發展的大流中。
由于現在車流稀少,路口的交通燈不再工作,偶爾經過的少許施工車輛見證這條路承載的最後輝煌。
荊逾幾步登上附近最高的一個碎石堆眺望路口。随着眼簾落下,荊逾的眼前重現起四年前清明節的畫面。
細雨紛飛,以漣漪為筆觸,以路面為畫布,印下彼此交錯的圈圈漣漪。汽車駛過,身後碾出道道潔白的水花。
壓抑沉郁的不只是天氣,還借機将荊逾的心緒感染為一縷死灰。
荊松父子趁清明假期剛祭拜完文瑜的墓,此時正驅車踏上返回B市的旅途。
“孩子,人總是要朝前看的,不能因為過往的牽絆而停滞不前。”駕駛的間隙,荊松透過後視鏡瞥見荊逾一眼,“我知道你還牽挂着媽媽,如果她還在,她何嘗不希望你能有朝一日帶着榮耀,為國争光,站在奧運領獎臺上呢。”
荊逾歪腦袋靠在後座上沒有回答,鮮紅的眼眶無聲吐露他心底的痛。
車窗外本就因雨水而模糊的街景,在他迷離無神的目光中散做無法分辨的虛影,迅速後退。
荊松輕輕嘆氣道:“我知道你心中應該在責怪我當初沒有及時向你告知媽媽身患絕症的消息,導致你因為訓練錯過了見她最後一面的機會。說真的,我這些年也一直被自責所籠罩,如果你真的記恨我,我是不會怪罪你的,這是我作為一個父親,一個丈夫沒有盡到職責後必須接受的懲罰。”
“我沒有恨你。”荊逾眼眸低垂藏盡僅存的光芒,話音淡漠,“我理解你們的做法,以後我也會當家長,一樣會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安心生活。”
荊逾至今仍佩服父母的精湛演技。明明文瑜已是絕症晚期,病情卻在荊松和文瑜天衣無縫的配合下完美隐瞞,未讓荊逾曾察覺半分。
直到一天荊逾像往常一樣結束訓練回到B市家中,荊松正安靜地坐在客廳桌子旁,雙手交錯置于桌面之上。
“媽媽沒在家嗎?”荊逾随口問道。
荊松遲遲不言,飽含哀傷的雙眼緩緩對上荊逾的目光。
空氣裏似乎彌漫着不對勁的氣氛。
下一秒,荊逾發現一旁的寫字臺上擺放着文瑜的大幅照片。
照片裏的文瑜嘴角輕揚,笑容明媚,方寸間定格住她風華正茂的年輕模樣。
荊松魂不附體遞過來幾張紙,無聲送到荊逾手上。
荊逾簡單一瞄,紙張擡頭上“診斷書”“病危通知書”“死亡證明”的字樣觸目驚心。
這幾個重量級标題全部伴随文瑜的名字。
荊逾從來沒有想到,幾張薄薄的紙也能有讓他無法負載的重量。
突如其來的噩耗沒有給荊逾任何反應時間,他的心瞬間跌入冰點質問道:“爸爸,媽媽一定不會有事的,對不對?”
望着荊逾不甘心的眼神,荊松黯然說道:“孩子,你必須要學會面對人生中所有意想不到的意外和變故。”
話外之音無需多言,荊逾的心狠狠墜入冰封的深淵,就連眼底滑落的淚都能将他的皮膚一寸寸凍結。
他只記得那天他哭了很久,一直到眼睛腫脹視線模糊,一直到喉嚨幹癢無法說話,就連手腳都虛弱到無法擡起。
他後悔自己對母親的病情一無所知,後悔沒陪在母親身邊走完她的最後一段路,更怨恨父母為什麽要向他隐瞞所有的真相。
他其實明白父母的用心,可是所有的不甘和遺憾壓在心頭,醞釀成他不敢觸碰的夢魇。
文瑜和荊松生在榕城,長在榕城,即使在B市打拼多年紮根落戶,他們骨子裏依然認同自己是B市的兒女。在兩人結婚前,文瑜就曾調侃過自己将落葉歸根。出于對文瑜的尊重,也為了方便一衆親人上墳祭拜,荊松決定讓文瑜魂歸故裏,将她安葬在榕城。
此後,每次回榕城,除了走親戚敘舊,荊逾都會雷打不動去文瑜墳前憑吊一番,母子二人相依相伴的每個瞬間随着緬懷重現眼前。
每次上墳,荊逾無不以淚眼婆娑的姿态走出墓園。
汽車駛向十字路口,荊松用一種滄桑閱盡後不複波瀾的語氣說道:“荊逾,你的路還長,要直面崎岖的旅途。以後你就會知道,你現在所經歷的事根本就不算什麽大場面。”
後視鏡的一角映出荊松滿是胡茬的下巴,和憔悴深陷的眼窩,荊逾心頭忽的一酸,說:“爸爸,這些年你陪在我身邊,對我百般照顧,真的太辛苦了。我知道你們都是為我好,我是絕對不會讓你們失望的。”
前方直行交通燈正好是綠色,荊松保持勻速穿過公路:“你要記住,你還有我,爸爸會陪你繼續走下去,永遠是你的依靠和後盾……”
荊松微微側過頭,眼角有欣慰的光在綻放。
路上刺耳的喇叭打破車廂內父子兩人間的平靜。
汽車左側一輛藍色貨車仿佛受驚的惡獸,不顧一切朝駕駛室疾馳而來。
荊松猛打方向盤想要躲避,然而于事無補。
震耳欲聾的金屬撞擊聲後,車窗玻璃伴随巨大的沖擊力頃刻間碎裂成雪花般的碎屑,肆意濺射而出,裸露的皮膚上留下一道道鮮紅的血印。
受撞擊的汽車被猛地掀翻,在路面上接連滾數圈,在好幾米開堪堪底朝天停下。
長長的黑色剎車印在公路上劃出猙獰的疤痕,各種汽車零件碎片散落滿地,而翻倒的車皺作一團,卻遲遲沒有傳出任何動靜。
只有一灘暗紅的血水彙聚在路面,混合着雨水朝四面八方漫開。
車身翻滾産生的力量幾乎要将車內人撕碎,天旋地轉間,荊逾感到一個有力的環抱将他緊緊護住,将他心底的恐懼壓至最低。
徹底喪失意識前,荊逾耳邊似有缥缈的幻聽響起:“爸爸會陪你繼續走下去,永遠是你的依靠和後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