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朵有些發紅,眼睛一眨不眨地看這沈歸雪,誠懇道,“莊主為人所害,我爹、我……我們都是難過的。定不會放過兇手。可是從私心來講,我不怕你罵我,我心裏是有些不合時宜的期待的。世人都說南宮家挑媳婦女婿只看門第,可我想這至少能證明我待你的一片真心,我想娶你為妻,與你身份地位無關。”
“德威镖局立于江湖三十載,上承妥善運輸財物之責,下奉維護江湖道義之任,雖道阻且長,然家父立下人在貨在、貨損必償,匡扶正義、護弱救急的十六字規矩,镖局上下萬萬不敢忘。”
沈歸雪環顧四周,緩緩道:“如今镖局前途未蔔,若各位師傅願留下來重振镖局,妾身必不敢辜負期望,艱難險阻,萬死不辭。若想另謀出路,德威镖局也必定不會虧待諸位。”
震驚如風掠過人群之中,沈三爺當即老淚縱橫,單膝跪地,從腰間抽出匕首當掌一劃,舉着流血的左手大聲道:“老奴願追随大小姐,重振镖局,嚴懲兇手,不死不休。”
沈三爺一跪,镖局其餘人也跟着單膝跪下道:“我等願追随大小姐,重振镖局,嚴懲兇手,不死不休。”
話音剛落,穆雁南首先從人群中跨出,對沈歸雪作揖道:“大小姐心懷壯志,不讓須眉。有德威镖局襄助葉城的物資運輸,我邊關将士定無後顧之憂,在下代城主謝過大小姐。”
南宮琪岳也拱手道:“沈莊主一代名俠卻受此辱,身死敵手,武林盟會定會為他讨個公道,有大小姐接過沈莊主的擔子,德威镖局必定威名不堕。”
葉城主的代表和武林盟主的代表都發話了,庭中衆人自然順水推舟,紛紛表态。等到場面話說過一輪,沈歸雪又道:“既然如今我當起德威镖局的家,有些事情勢必要向各路朋友有個交代。家父身死敵手,并非因之前江湖傳聞因我與白承桐婚事有變,他被逐出镖局,懷恨在心才痛下黑手。而是家父發現他通敵叛國,攔截軍資。”
此言一出,庭中衆人皆驚了一跳,議論紛紛。其實在此之前,沈歸雪也并無十分把握确定,承順镖局背後的金主就是西涼,但她那串赤金珠手鏈讓沈三爺給了劉齊,如何到了白承桐手裏,她不信兩人一點牽扯都沒有。
“家父本已應允他與梅姐姐之事,梅姐姐想勸他迷途知返,就私下去尋他,但他已入魔障,竟将梅姐姐打落山崖。”沈歸雪語氣冰冷,一字一句道:“不忠不孝,無情無義。德威镖局的懸賞令不會撤銷,懇請諸位英雄勠力同心捉拿此人,絕不允許此敗類敗壞武林風氣。”
這便是扯淡了。據鳶信傳回來的消息,梅若霜是先跟白承桐見了面,被一波尾随其後的江湖人士給圍堵了。混戰之中,梅若霜被人狠打一掌,跌落山崖,白承桐來不及施救,眼睜睜看着梅若霜掉落山崖,當即一口鮮血便噴了出去。
但沈歸雪是拿定主意,讓白承桐在身死之前先身敗名裂,幹脆将所有的事都推到他頭上。不論那一掌是誰打的,那日去追白、梅二人的都有誰,此時都巴不得跟這事兒撇清關系——畢竟,沈歸雪是放過話的,梅若霜是镖局的人,要罰也得由德威镖局來罰,誰将梅若霜打下去都不太好向德威镖局交待。現在沈歸雪給了個順水人情,親口指認梅若霜是被白承桐打下去的,這話傳出去,白承桐辯無可辯,今後在江湖世世代代口口相傳中,梅若霜就是死于白承桐之手。
殺人誅心,白承桐通敵叛國,辜負将他撫養大的沈德佩,已然讓他無法在江湖立足,而“為私情背叛未婚妻,卻又為私利而殺害情人”,無疑在他心上狠狠插一刀。
葉昭站在人群中看着沈歸雪,心情複雜。
靜默中,沈三爺附到沈歸雪耳邊,告訴她時候到了,沈歸雪将短劍往腰間一系,抱起瓦盆向門外走去。
庭中衆人為她分出一條道來,德威镖局的镖師和仆從們緊随其後。經幡在雲中飄轉,紙錢漫天飛舞,沒有吹打,沒有誦經,也沒有哭送拜別,一支零落的隊伍便從這門中跨出去,沿着葉城的中軸線緩慢而行。
邊城局勢緊張,德威镖局江南的業務被瓜分了一半,唯有西北一支運轉正常,而其中以葉城軍需物資運送量最大。沈歸雪不得不留下來處理事務,只能送到城外十裏亭,先由沈三爺帶人扶棺回洛陽。
葉鈞卿在王府的望樓上看到了這支零落的隊伍。他翻轉手腕,将杯中熱酒傾灑在地,為沈德佩送行。
隊伍穿城門而出,出了城門,就是飲馬河,飲馬河外便是群山,便是葉城将士們抛頭顱灑熱血,不惜一死也要守住的故土國門。
一路上,人群中有零零星星的江湖打扮的人,有些沈歸雪認識,有些從未見過,他們在人群之中,見到送葬的隊伍,遙遙躬身行禮。
群山蜿蜒,在漸起的秋風裏慢慢褪去青色,飲馬河寬闊,無數大小貨船客船在河上列隊,那是馮斌帶領飲馬河水幫和黃河十八舵的船只,在河邊等候送行。忽聞一聲火器銳響,只聽得有人揚聲道:“送——沈莊主回鄉——!”只見大小船一齊開動,在河面上陪着送葬的隊伍,一路向着十裏亭的方向緩慢而去。
沈歸雪鼻子一酸,努力忍住滿眼的淚,一步一步走得沉重而堅決。
“砰——嘶”。□□升空,響聲沉悶。日頭隐于薄雲之後,蒼山肅穆,風聲呼嘯若哭,沈歸雪腳步不亂,目不斜視,只向那荒草萋萋的山坡而去。
“砰——嘶”。□□升空,邊陲的風吹亂她鬓邊碎發,吹得她眼底盡染風霜。那個曾經對江湖懷着無數绮思想象的少女,嬌生慣養了十九年,卻在幾個月間,被倉促地揠苗助長,歪歪斜斜地當成了頂梁柱。
“砰——嘶”。狂風忽起,卷起紙錢紛紛向雲端飛去,待風勢一弱,又簌簌落下,紛紛揚揚,遮天蔽日,如千萬白蝶漫舞,指引亡魂走向歸途。
七響之後,群山靜寂,唯見秋陽耀眼,河上百船落帆,組成一曲靜默而宏大的安魂曲。
誤會
鳶信千算萬算算錯了一件事,等秋風四起的時候,時疫爆發的地點不在葉城,而在長寧關。
先是零星有人發熱,由于正在換季時節,有個小病小痛的沒人當真,緊接着,城中高燒的人越來越多,醫館門外排起了長隊,有病人排着排着,就一頭栽倒在地上。
長寧守軍雖然早早就得到了葉城的警報和藥物,加強食物和水源的檢查和防範,但那點藥物連長寧守軍軍隊都不夠用,且因着鳶信前期得到的線報并不那麽準——只說是類似時疫,因此秦谷主吩咐備下的藥,多是預防時疫的藥物。倉促間,長寧館守軍不得已向葉城求援,請求增派大夫和藥材到長寧關去。
“穆先生啊……”得知消息後,葉鈞卿對着穆雁南,長長地嘆了口氣。
穆雁南面色平靜,跪下回複道:“是屬下情報不準,請城主責罰。”
葉鈞卿輕輕搖了搖頭,“穆先生,你來葉城多少年了?”
穆雁南沒料到他會問這句話,愣了一下才道:“十四年。”
“十四年。”葉鈞卿竟微微有些傷感,“從輔佐父王到輔佐本王,穆先生得到自己想要的了麽?”
穆雁南直起身子道:“屬下唯願西涼永遠消失在輿圖之上。”
葉鈞卿輕輕一笑,“塔雅曾說,西涼的男人向來是不把女人放在眼裏的,就當做是能言鳥。可是依舊有先生這樣的人為了母親與姐妹卧薪嘗膽十四年。”
穆雁南:“那畢竟是屬下的生母和同胞姊妹,姊妹被賣,母親遭囚禁虐待致瘋,屬下若是無動于衷,那還叫人麽?”
“西涼王大概怎麽都想不到,他有一天要敗,會是敗在一個兒子的複仇上。”葉鈞卿說,“只是先生并非只有這一個任務吧。十年來,葉城與西涼彼此消耗,等到雙方都拖不下去,先生大概也能回帝都複命了。”
穆雁南伏在地上,好像讓人當頭澆了一兜冷水,手指在袖中攥緊,身形不由自主地抖了抖。
“先生一定會想,本王是如何得知的。”葉鈞卿不緊不慢地說道,“京城又不止先生一個人有關系。本王早就知道,先生當時來葉城,是為了削藩而來。确切地說,是父王早就知道,先帝就有削藩的意圖。只是如今皇上做得更絕一點罷了。”
“若是往前幾年,本王有機會一定要問問皇上,問問先生,我葉氏鎮守邊關,擁戴朝廷從無二心,朝廷為何就一定要忌憚葉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