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結拜為兄妹

嫁義兄 — 第 7 章 結拜為兄妹


第7章  結拜為兄妹

俄而雪驟,又因風起,恰若滿城風絮盛。

他依舊看着她,等着她去握他的手。

他的發都風吹得淩亂,其上栖着雪花,在左右宮娥的風燈照耀下,閃爍着細碎銀光。

“哥哥……”

她膝行過去,一把抱住了他,泣不成聲。

在這一刻,她所有的委屈與痛苦,似乎都可以得到申述,既往的所有苦難,似乎也都可以不再承受。

“我來遲了。”裴瑛艱難地閉上眼睛,将情緒又壓了回去,可是當他再睜開了眼睛時,車廂裏那匕首的寒光卻深深刺痛了他的目光,抱住她的手臂無法克制地緩緩收緊,一貫冰冷的心無可抑制地生出悔恨與殺意。

明繪失聲痛哭,她緊緊地抱住裴瑛,自離別父親之後,所有的痛苦如水一般積蓄在她的心頭,可是時光飛逝,終究水滿則溢。

“不會了再也不會了。”裴瑛的抱住她的手一寸一寸收緊,指節泛起了白。

若是他在遲上一時片刻,恐怕他見到的,就只會是一具逐漸喪失溫度的屍體罷了。

恐懼如春草蔓生,裴瑛将她緊緊抱在懷裏,一言不發,聽着她哭泣。

*

下弦月懸在冷寂的夜空之上,冰冷流光随着呼嘯的北風一同徘徊在長安城的高樓殿堂裏,而後出了高大的宮門,将紅色的旌旗肆意舒卷,發出飒飒聲響,而出又随意游走在街道深巷之中。

這天下,恐怕只有光與風是自由的吧。

所有人都接受這光的照耀與風的吹息,可是,人生而有尊卑,就連光與風也是不同

快哉楚王風,庶人安得共?①

誠哉斯言。

紅燭搖晃,朦胧柔和的燈火照在明繪與裴瑛的身上。

“我沒想到……”她頓了頓,而後去看裴瑛的臉色,方才又說道,“哥哥你真的會來。”

裴瑛的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他的聲音依舊溫潤動聽,像是春風化雨一般,無聲無息地消解明繪所有的不安與局促。

“是我來晚了。”裴瑛拿起雪白的帕子,探身靠向明繪,一點一點将她的淚水都擦幹淨。

她擡起眼睛,黑色的眸子映着燈火與他,格外漂亮。

裴瑛動作一頓,緩緩垂下手來,轉瞬又笑了起來,“至少,現在我們又在一起了,從今以後,我絕不會叫你孤獨一人。”

“以後,你便是我裴瑛的妹妹,若有你打你的主意。”他浸在昏黃燭火下的眼睛變得幽深,聲音卻認真而又利落,“我定叫他死無葬身之地。”

一貫溫潤而又玲珑的裴瑛,很少有疾言厲色的時候,而在此時此刻,他卻如一同一把出鞘的劍一般,有着無形卻格外致命的鋒銳。

“哥哥。”

她再也不是一個人了,當這個想法冒出來的時候,明繪幾乎是喜極而泣,她的眼淚不受控制地滾落下來,她惶然無措地四處張望,巨大的喜悅幾乎沖昏了她的頭腦。

“我在。”

裴瑛握住她的手,低下身子來,與她平視。

他的黑色的眸子被如豆的燈火照耀着,浮漾着太過陌生的情緒。

“不知哥哥為何如此護我。”猶豫再三,明繪終于問出了這個困惑她久已的問題,她與裴瑛素不相識,自己不過一介平民,裴家雖然遭了大難,到底确實名門之後,又好端端的怎會認自己做妹妹呢。

“  難道,只是看我可憐嗎?”

裴瑛沉默了,眼簾也垂了下來。

屋子裏陷入了僵持的沉默,而後一聲燭火噼啪之後,明繪強忍下心中的不安,笑着說道,“哥哥若不想說,不說也罷了,左右也不是要事,哥哥既救了妹妹,妹妹感激還來不及呢。”

裴瑛掩下來的眸光中閃過一絲無措與迷茫,但很快他就又恢複了往常的光彩。

“妹妹的父親,是為救我才離開妹妹的。”他觀察着她的神色,卻在聽到這一消息的時候,她的軀體瞬間僵硬了,嘴角的笑意也漸漸消失了,就像是潔白優雅的水仙花還沒來及開放就枯萎凋零了一般。

裴瑛見她如此模樣,餘下的話到了嘴邊無論如何都說不出來,可是他明白,明子玉是她的父親,她有知道真相的權利。

他無比艱難地閉了閉眼,續道,“妹妹的父親,也就是明先生,感念我父親的相救之恩,所以才孤身劫法場,将我救了下來。”

錯落的燭光落在他的身上,竟叫他生出若有若無的虛幻的感覺。

“為了叫裴家血脈得存,明先生隐姓埋名,一邊教導我,一邊尋找裴家案的真兇,後遭遇埋伏,不幸……”

“不要再說了。”

明繪痛苦地捂住胸口,喪父與多年孤獨的痛苦如跗骨之蛆一般,侵蝕她的血肉,她的骨頭。

多少年了,怎麽都不來見她……

哪怕告訴她,他還活着,她不是一個人……

“妹妹!”裴瑛一邊懊悔自己不當在此時說這些話刺激明繪,一邊扶住痛苦得幾乎要倒地的明繪。

“是我的錯,叫妹妹自小離開父親。”裴瑛将明繪緊緊攬入懷中,想要緩解她的痛苦。

裴瑛如何能不自責,是他害得無辜的明繪自小失去父親照拂,沒了父親的蔭庇,她自是在許家受了不少苦,吃了不少罪,最後甚至要被喪盡天良的許家兄弟送去匈奴和親。

這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救他。

淚水不斷落下,像是斷了線的珍珠。

明繪的身體忍不住顫抖着,淚水打濕了裴瑛的衣衫,直直透過他的肌膚,流入他的血液裏,将她所有的痛苦都一并彙入他的心裏。

“哥哥……這是說得哪裏的話。”明繪坐了起來,“父親雖然是我的父親,然無裴将軍相救,今日必然是沒有父親與我的。我雖是父親的女兒,也貪戀父親的親情,但其中的道理我也明白的,還望……哥哥不要為着此事過于自責。”

夜深了,裴瑛也走了,留下一個叫春喜的侍女來照顧她。

室內火燭噼啪,她枯坐在長案之前,身上依舊是那副華麗奢靡的紅色嫁衣。

她無聲地哭着,似乎有太多痛苦積蓄在心頭,一時長堤潰決,這痛苦就如洪水猛獸般席卷而來。

“姑娘,莫流淚了,若是哭壞了身子,這可如何是好。”

春喜是個伶俐的丫頭,見事極快,眼見眼淚又要從明繪眼眶中流了下來,趕忙拿過巾帕來将她的淚擦去了。

“淚……”她的眸子仿佛成了流淚泉,這淚水卻再也止不住了,痛苦仿佛将她的全身上下的骨骼都打碎了,她似乎再也沒有力量站着了,“他為什麽……就……不告訴……我呢,為什麽……”

春喜急忙扶住明繪,吓得她急忙便要叫裴瑛,可是明繪卻一把捂住了春喜的嘴,笑着搖了搖頭,“我已經好了,不必勞煩哥哥,哥哥公務在身,莫叫他擔心才是。”

春喜卻還是擔憂,姑娘哭成這幅樣子,怎的就能好了呢,她心疼地替她擦去了尚未落下的淚水,道,“今兒以後,姑娘就不再是孤身一人,大人與奴婢都會陪在姑娘身邊的。”

明繪一雙噙着淚的眸子看向春喜,遂含淚而笑,“你說得可是真的。”

“奴婢萬萬不敢跟姑娘扯謊,若是扯謊,天打雷劈!”

明繪趕忙按住了她要發誓的手,笑容淡而悲,“何必發誓呢,我聽着的。”

建元六年冬驚蟄日。

冬盡之後,便是立春,立春之後的第三個節氣,乃是驚蟄。所謂驚蟄,就是春日雷聲驚起冬眠于地下之百蟲。

春雷乍動,陽氣上升,春回大地,暖風骀蕩。

一片連綿春雨,驅走所有寒冷,柳樹抽芽,黃河解凍,各地的冬雪溶解,化作春水源源不斷地彙入黃河,黃河遂濤濤東去。

塵封已久的裴家府宅再度開啓,滿布灰塵的裴家祠堂再度打開,沉重的木門吱呀一聲打開,潮濕的水汽前撲後擁湧入祠堂,各處結着蛛網,或殘破或完全,或有幾只飛蟲在其上,或生或死,或全或殘。

仆從們将裴府整饬一番,原本被撤去的匾額又被重新挂了上去,嵌琉璃風燈懸挂在匾額兩側,流光溢彩極盡輝煌地照耀着裴家的門楣。

祠堂之上再設香案,今日裴家孤兒焚香告祖,後又攜義妹,共同叩拜祖宗。

二人在蒲團上跪下,鄭重再拜。

一拜告祖宗告天地,今日裴瑛與裴明繪皆為裴家兒女。

再一拜,裴瑛與裴明繪定然不辱沒裴家門楣,定然将裴家重新發揚光大。

最後這一拜,明繪就徹底成了裴明繪,入了裴家的族譜。

“天地祖宗在上,我裴瑛今日起誓,此生此世定然護得妹妹無憂,若違此誓,當下黃泉地獄,永世不得解脫。”

當着極為嚴重的誓言一個一個砸進明繪耳中的時候,她驚得險些将手中的香都掉在了地上,香灰無聲墜落在地,卻也同時落在她心上,讓她心中的情緒激烈湧動着,過速的心跳幾乎讓她無法呼吸。

“哥哥,何必發這種誓。”明繪忙用帕子掩住了裴瑛的嘴,眸子裏滿是疼惜,“人各有命,生死在天。哥哥是要做大事的人,怎麽能因為……因為我,而發這種毒誓呢,還請哥哥收回方才的話,只當是胡話。”

裴瑛拿下她的手來,遂輕松一笑,不過才十六歲的年紀,他尚顯稚嫩的臉龐,卻透露着無形的鋒芒,眸底是如同石刻般的長久與堅定。

顯然他是要固執己見了。

“此生,我最虧欠的人便是你了。若不能再護住你,我又有何種顏面茍活于世呢。”

漢朝人相信陰陽天理,若發此毒誓,便是真心實意的了。

春雨被風吹斜,這細密冰涼的雨粉落在明繪的臉上。

她不知道,心中是什麽感覺,但是一直以來的所有孤獨,所有痛苦,瞬間煙消雲散,朗朗晴光瞬間便照在了她的心裏。

老天似乎不總是虧待于她的。

一切在此刻都明晰了。

她的淚水卻不自覺地流了下來。

“哥哥的話,妹妹明白了。”

——

後來皇帝緊急傳來命,令裴瑛即刻還都。

裴瑛正要離開,卻又被一聲哥哥喚住了腳步。

裴明繪立在廊下,這一日雨水纏綿,天邊陰雲也是不斷,如銀絲一般細密的雨絲落下,多虧這檐下安着的竹篾卷簾,方才不讓雨絲濺到她的身上。

“怎麽了?”裴瑛的面上浮起溫和的笑意來,縱然事情緊急,他卻還是為她停下腳步。

裴明繪快步廊下走了下來,迎着細細的春雨,走到了裴瑛的身前,颠起腳尖,附在裴瑛耳邊細細說來了幾句話。

裴瑛的眼睛瞬間就亮了起來,唇畔勾起了狡黠的笑意,“我知道了。”

他的尾音裏帶着掩飾不住的上揚,看來有人要倒大黴了。

她一路目送着裴瑛上了車馬,車馬辚辚遠去,最後消失在雲煙雨霧裏。

久病的太皇太後親自臨朝,聽取朝臣的谏言,說禦史大夫趙绾家族借限民名田一事大肆将強買強賣庶人土地,致使百姓流離失所,同時奉皇帝令前往各郡國限民名田的各方官吏卻也在受賄賄賂,各郡國豪強借此堂而皇之開始大舉兼并庶民土地,逼迫百姓簽下密契,并威脅,若是敢報官,自是死路一條。

與此同時,皇帝派出各地監察輔助各郡國官吏限民名田的監禦史卻屢屢遇害,他立即便察覺到了有人在故意搞鬼。

當太皇太後命宦官将一箱箱的鐵證拿了出來,裏面都是各地田産的交易賬冊,長史将其中賬冊呈了上去,皇帝翻了幾頁,瞬間明白這是來自地方的力量在反抗來自朝廷的國策,如此大的能量,皇帝竟卻一時想不出來是誰。

皇帝什麽話也說不出來,可就在朝堂對峙陷入僵局之時,突然來自河東郡的快馬打破了朝堂的僵局。

“宣侍禦史裴瑛觐見——”

黃門尖細的聲音如同一顆石子投進了平靜的湖面,瞬間将隐匿在水面上暗濤洶湧都浮現出來。

裴瑛裹挾着長安的潮濕水汽與一路的仆仆風塵而來,長途跋涉的倦意似乎一點都沒有讓他疲勞,他的步履依舊那麽矯健輕捷,玄色官袍,寬袖束腰,走起路來像一陣風一樣,讓那黑色的寬大廣袖如鷹翼振翅而飛。

他的目光炯炯有光,而天翻地覆的變革行将拉開序幕。

“臣,侍禦史裴瑛,啓奏皇帝陛下,今河東許氏密謀鼓動各郡國官吏侵吞民田一案業已查清。”

以往溫潤的聲音脫去了那柔和溫順的外皮,露出它凜冽的刀鋒,一下子變震懾住了大殿之上的所有人,他們或錯愕,或震驚,或欣喜,或畏懼地看着這個初登朝堂的年輕人。

“河東郡守許昌武,以郡守之職位,私下侵占民田三萬一千二百七十頃,并以薄田不可耕之土地強換百姓之肥田,共計一萬三千頃,同時,共五百八十七失田之農被迫成為佃戶,同時,河東郡守許昌武暗中與各地豪強大族勾連,大肆侵吞百姓土地。因限民名田之策損害以許昌武為首的各郡國地方之利益,故許昌武暗中勾連各郡國豪強,暗中殺害監察禦史,使限民名田成為合法奪百姓天地的亂國之策。”

話音落,大殿靜得幾乎落針可聞,每個人的呼吸都幾乎聽不見了。

可是裴瑛依舊沒有停止。

“自先皇之時,诏令勸農民桑,故大漢人口與耕地日益增加,同時我大漢律法不禁田産買賣,已致叫各郡國大肆兼并土地,民無土地,不成流民,則為佃戶奴婢。”

“你你你!”

在文官班列裏的許昌文登時站了出來,想要斥責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裴瑛,但畢竟是在朝堂上,他便率先轉過身來,向皇帝與太皇太後一躬身,強穩住心神,道,“臣,博士仆射,許昌文,啓奏皇帝陛下,太皇太後,此子信口雌黃,意圖擾亂我漢朝大怔,皇帝陛下與太皇太後聖明昭彰,萬不要聽信此子讒言。”

與此同時,不少跟許家有利益關涉的官員的額頭都滲出了涔涔汗水,他們都預感到了壓頂的災難,而這災難終将讓他們粉身碎骨。

“鐵證如山,罪證皇皇,請皇帝陛下,太皇太後聖斷!”

裴瑛跪地叩首。

殿中原本的沉寂在無聲無息變為一種凜然肅殺來。

皇帝淡淡地笑了起來,而後這笑意愈來愈濃,他并未理會朝臣,而是恭謹孝順先詢問太皇太後的意見。

“祖母,許家所為,竟是将祖母與孫兒玩弄于鼓掌之間。”他的笑容轉為憂心忡忡,“孫兒方才親政,便有人如此行事,若是祖母不在,孫兒不知該當如何了。”

太皇太後也動容了。

她雖然反對皇帝的一些對策,但決然不會允許有人如此藐視皇權,如此踐踏廟堂權威,甚至挑起她與皇帝的矛盾來為自己的利益轉圜。

“今河東許氏,以一己之私,阻礙大政,延宕國策,特着禦史大夫于廷尉二府下獄勘審,若一切屬實,河東許氏,夷滅三族,相關人等,由禦史大夫廷尉二府酌情定罪。”

蒼老的聲音如秋風過林,頓時舉殿大見肅殺。

在禦史大夫送來的奏疏送到皇帝禦案上時,皇帝的目光迅速浏覽完其上四百餘人的秋決名單,而後朱色大筆毫不猶豫地寫下“斬無赦”三個大字。

裴瑛侍立在一旁,恭謹地接過秋決名單,将其餘要事一并彙報給皇帝。

年輕的皇帝對裴瑛大加贊嘆,驚嘆于他能過如此迅速就查清許氏的陰謀詭計,将一場潛在的危機即時扼殺,保證新政能夠平穩鋪排,由京城長安穩步向周邊郡國實施。

如今清除了一大批暗中的敵對力量,未來各種國策的推進想必能更加順利。

同時,皇帝将修訂大漢刑律的重任交付到了裴瑛手中,裴瑛以無比恭謹的态度稱贊皇帝的聖德,并表示自己決不會辜負陛下的期待。

等到所有事情處理完畢,春雨已經不在連綿,所有的寒冷也被帶着熱氣的風吹散,消息地無影無蹤了。

裴瑛自此親自捧着禦批的秋決名單,走過長長的司馬道。

連綿的旗幟飒飒舒卷,春末夏初的陽光浮漾在未央宮輝煌巍峨的城闕之上,最後落在裴瑛的眉眼,照亮他含着笑意的眼眸,他最後看一眼蓬勃而升的紅日,一笑之後,便也轉身繼續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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