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倏忽六年間
雪化而雪落,輾轉反複之間便又是六年的光陰,這一年的秋鳳格外料峭,早早吹落了一樹的黃葉子,它們飄飛着翻滾着飄落下來,重重砸在了許府門前,又被辚辚駛過來的馬車車輪碾成幹枯的葉子碎片,過了會子,便又被許府的家仆收拾在簸箕裏收走了,于是許府門前又是一片幹淨光潔的青石大道。
河東郡守許昌武膝下有一子三女,雖然許家頗具主流文學之文化之才,政事上的依附之能,然此子卻是個實打實的纨绔,只知道流連煙花柳巷,最是不成器。
長女許允喜好奢華,今已十七歲,已嫁洛陽馬氏去了,次女許卓略微文靜些,年方十四,好詩書,卻也好詭辯之說,幺女許缤年十歲,因着最小,許昌武也就是最疼愛她,便養成了個驕奢跋扈的性子,府中仆婦随從無不看其眼色行事。
另外,便還有一個名義上的女兒,也就是許昌武妹妹許通的女兒明繪,後更名為許繪,只是未曾拜過祖宗記入族譜罷了。
今日仲秋,許氏二姐妹準備了好些時日,就等着挑個陽光好的日子與其他一衆貴女去他野游,正巧,今日二叔的女兒也來了,三姐妹也就歡喜地去了郊外野游去了。
若問為什麽沒有那個妹妹,在她們眼裏,自己都是高門大戶的女兒,自然她們才是更親的姐妹。
若說那個新妹妹,自然也就是明着冷漠,暗着嫌棄的。
更何況,許繪之母許通原本便是許家的貴女,竟然敢背了許家與以前的河東太守之子的婚約,而直接逃婚與身為游俠的明子玉私奔去了,最是為人诟病,兩姐妹焉肯帶她?
正午之時的陽光透過書房的直棂窗,白熾的光線将二人的身影投在鋪着紅氈的地面之上。
房內竹簡四圍,河東郡的公文大多都在此處,許昌武與許昌文一坐一站,顯然都是憂心重重。
“今歲恐怕又有大的變動了。陛下前日朝會,竟然提出了限民名田之法,接下來,怕是要實田啊。”
許昌文久在長安,對政治變動有着相當敏銳的察覺。
許昌武的臉色變了變,“怎麽這麽突然。”
“哥哥糊塗也。”許昌文的的臉色也不好看,顯然這件事超出了他的掌握,若是真要實田,怕是除了皇親國戚,便是他們許家首當其沖,“都是這個董仲舒,說什麽限民名田,以澹不足,塞并兼之路,這難道不就是叫陛下得罪天下人嗎?若不是這個禦史大夫趙绾一力支持,名田未必就會推行。如此二人,罪魁禍首也。”
“太皇太後哪兒怎麽說?”許昌武急問道。
“太皇太後最近身體不适,朝堂上的事就不怎麽管了。”許昌文搖了搖頭,“無論如何,此舉乃是大危之策,若是不加以阻止那天下可就要大變了。”
“弟莫要憂心,太皇太後定然不會不管此事,如今他既然要限民名田,我們不如就送他一程,叫他好好查一查,把天下豪族與貴胄一并查了,最好查到太皇太後和窦太主的頭上,同時,趙绾不是想要将土地收回去嗎,好,我們叫他收,這叫小子知道什麽叫做厲害!”
“哥哥的意思是……”
許昌武德臉色陰沉下來,嘴角的笑意盡是大局在握的輕松,“他想限制我們的財,我便叫他把庶人的地全收了。”
“可……”許昌文顯然被哥哥的話震驚了,“這樣怕是要出問題啊。”
“怕什麽,這小子才登基幾年,就敢收田,來年定是要把鑄錢、冶鐵、采礦、煮鹽都收了去,等到箭在弦上的時候,再想改就改不了了。”
“無為而治則大家安生,他若想要一家獨大,天下人會告訴這小子,沒門!”
直棂窗外麻布長裙的女子靜靜地聽着,而後餘光一轉,瞥見了匆匆而來的身影,便消失在了枯枝交錯的梅樹之後。
*
“往日官吏怠惰,行事皆合本地豪強之意,如今國家行黃老之學,與民休息,這些個豪強貴族便沉寂兼并土地,可謂是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竟無立錐之地,致使民無生機,只能淪為佃戶奴婢,淪為佃戶奴婢也就罷了,這些人竟然還敢隐匿人口田地,好生猖狂。如今,可有他們哭的時候。”
皇帝很是高興,不由得酒也多喝了幾爵,宮室之內十二連枝銅燈的燈火煌煌,照在跪坐在長案之後的優雅端方秉筆之人的身上,暖色的輝光悄無聲息地将他俊雅的面容分割成明暗分明的兩面。
“陛下于民生,還田于民,百姓擁護萬分,于內宮,去故置新宮廷衛士二萬人矣,于人才選拔,陛下設明堂行策問,今帝王之權皆于無聲之中為陛下所掌。”
此人正是裴瑛裴玄則,他的聲音溫潤如同世間最順滑的錦緞,又像是是寒泉鳴濺般泠泠悅耳。
皇帝聽了分外高興,爵中澄澈的玉液也晃動着。
“裴卿妙策,等丞相府與廷尉府将裴家的冤案查清,朕一定要重重封賞裴卿。”
“此乃陛下聖明決斷。”
裴瑛恭敬躬身,一舉一動皆是合乎禮儀法度的恭謹。
“臣只是盡人臣之責罷了。”
皇帝雖然高興,但是內心的憂慮如同天邊的陰雲一般,那潑天的大雨似乎随時都傾瀉而下,将他辛苦建立起來的基業都毀于一旦。
裴瑛一擡眼,便看見了皇帝蹙起的眉頭,瞬間間便明白這位年輕的皇帝心中所憂為何,遂溫聲勸慰道,“陛下,臣以為,雖然諸事俱備,然隐憂尚在,若隐憂不除,大業恐将延宕。”
皇帝被說中心中憂患,心中卻也踏實了不少,“裴卿,隐憂何在。”
“如今陛下大刀闊斧推行新制,甚至有将儒學定為官學的意向,但如今太皇太後仍有監國理政之權,若要其察覺陛下有更改國策的意圖,或是有不軌之人将陛下的政策故意搞亂,将還田于民導向奪民之天以濟個人之私的局面,不過哪一樣一樣,太皇太後恐發下懿旨,倒是一切改革都将被推倒。”
“可太皇太後遲早會知曉。朕最近聽說淮南王找太皇太後訴苦了,八成就告了朕的狀。”
皇帝一想起自己這個叔叔,就不免有些頭疼。
裴瑛一笑,從案下拿出一卷竹簡,恭敬地遞給了皇帝,皇帝将竹簡接過來,嘩啦一聲便将其抖開,就着燈火備細一看,登時目光便是一閃,高興道,“好啊,朕明日便去見太皇太後。”
“裴卿,朕該如何封賞你呢?”
皇帝将竹簡收好,看向那似乎永遠恭謹着的少年,七年前的他似乎還不是這般柔和到了溫順的地步,不過皇帝對于這個倒是很滿意,如今自己踐祚不久,正需要一把聽話的刀,若是太過桀骜難訓,遲早會要出事的。
裴瑛站了起來,恭敬地跪地,永遠溫和的聲音此刻卻有了脈脈溫情,“臣茍且偷生,能夠為裴家洗清冤屈足矣,餘生願* 為陛下驅馳,然臣有一義妹,臣多年為求進取而不能相伴其左右,對她虧欠許多,臣願為她求取功名。”
“裴卿還有妹妹?”
皇帝好奇地問道,身子也不由向着裴瑛傾了傾。
“那人并非臣的親妹,而是臣恩人的女兒。”裴瑛頓了頓,“臣的恩人為了臣,而放棄養育自己的親生女兒。”
皇帝聽聞,大有感慨,撫掌而嘆息道,“此等忠義之人,大有程嬰之風啊。”
程氏夫婦,也就是春秋戰國之時的趙氏孤兒大案。晉景公三年,大夫屠岸賈殺趙盾,誅滅趙氏一族,後趙朔門客公孫杵臼與程嬰謀劃,程嬰抱真正的趙氏孤兒匿養山中,公孫杵臼故意告發,後與程嬰的孩兒死在了一處。
裴瑛直起身子來,原本波瀾不驚的眸子卻起了微微波瀾,他總覺得,有什麽不好的事情要發生了,但是就在他飛快地将所有既行的策略都從頭到尾梳理一番過後,卻并沒有發覺有遺漏之處。
可從始至終,這股莫名的不安卻始終徘徊在他的心頭,如同秋冬的迷霧一般缭繞不去。
到底錯漏在何處呢。
裴瑛的眸子漸漸暗了下來。
他本就頗具機謀,多年來侍奉在皇帝身側,陰謀權術之道已然浸潤他的血肉,正可謂謀算無遺策。
他也一貫自信于自己對事物的把握,同時孑然一身無所顧忌,縱有殺身之禍也可拼上一拼,與對方拼個魚死網破鮮血淋漓方見真章。
到底疏漏在何處,裴瑛百思不得其解,他偏過頭去,看向清漏聲陣陣裏雙手執燈跽坐的長信宮燈,火苗照耀在鎏金之上,似是有光華流轉,隐約失神之間,宮燈的側臉似乎變成了記憶中的某個人。
他垂下眼簾,燈火燭光的光芒浮漾在他纖長濃密的睫羽之上,投一下一片莫測陰影來,遮住他眸底流轉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