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綿綿細如絲,朦朦胧胧。
一個白衣女子手執一柄七十二骨的油紙傘,緩緩地行走在街道上。離她不遠,是一個身着玄青色衣衫的男子,隔着蒙蒙細雨,看不清容顏。
“帝君,下着雨,你真的不過來一些麽?我這定魂傘是可以遮風擋雨的。”陳兮眼眸輕轉,悄悄地向他移動。
蒼離帝君瞥了她一眼:“不必了。”他生來帶毒,雖然如今早已超凡入聖,不會再輕易傷人。但是他仍然不習慣與旁人離得太近。他右手伸出,手心裏已多了一把傘。
陳兮暗道可惜,這原本是多麽好的一個拉近關系的機會啊。關系好不好,看傘就知道。他連跟她共趁一把傘都不肯。她何時才能如三郎所說,與他交好啊?
街頭的第一戶人家看上去像是個大戶人家,兩個青衣小仆撐着傘站在門口的石獅子旁邊,焦急地張望。
“來了,來了……”當那兩道身影遠遠出現的時候,小仆們甚是興奮,一個上前迎接,一個回府禀報。
陳兮輕嘆,看來他們是等得久了。她長期不曾與活人打交道,一時之間難掩興奮,握着傘柄的手緊了又緊。
前日,他們路過白水鎮,聽說鎮上鬧鬼,人心惶惶。陳兮使命感頓生,請律令前去打探。
律令本就是打探消息的好手,這等小事還難不着他。他帶回來的信息卻是鬧鬼的不是整個白水鎮,而單單是孫家。
孫家在鎮上聲名極佳,常常主持修橋鋪路,接濟鄉裏,善待孤寡,是享譽一方的良善人家。
按理說,這樣的善人,一身正氣,尋常小鬼不敢近身,是不該有鬼怪作祟才對。
然而,事實上卻并非如此。
年前孫家的獨子孫少康成親,娶的是鄉紳樊家的二小姐,男才女貌,天作之合。成親當日,賓客盈門,熱鬧非凡。誰曾想會出意外?
酒過三巡,賓主盡歡,大家都有點醺醺然之際,忽見一紅衣女子飄飄蕩蕩從天而降,厲聲呵斥新郎以及孫員外。
那女子臉色蒼白,容顏極美,額間有一點朱砂痣,見過的人都不會忘記。賓客中有年紀大些的,立時吓得酒意全無,那可不正是當年的林小姐!可是,她不是已經死了二十多年了嗎?
白水鎮上的人提起林小姐都不陌生,那可是當年的第一美女。林小姐到寺裏上香,有不少年輕後生一路尾随。她不過是展顏一笑,就有不少人登時失了魂魄。可惜,求親的把門檻的踏破了,也沒見她點頭同意。
後來,不知怎地,一夜之間,她在閨閣中寫的一些詩詞傳遍大街小巷。她從一個端莊貞凝的姑娘變成了浪蕩子弟用輕薄語言屢屢提及的美人兒。再後來,大家都議論她無德不貞,污言穢語,議論不斷。以前求親被拒的人家忽然都既得意又慶幸。
接下來的是什麽,許多人已經記不清了,只知道數月以後,林小姐竟是懸梁自盡了。她是家中獨女,父母心中大恸,不久也随她去了。
林家算是敗落了。
林小姐去世之後,鎮上開始有人念起她。一代佳人,薄命若斯,總歸是讓人極為悵惘的。但是斯人已逝,鎮上又不缺少新的談資,漸漸的,她就被人淡忘了。
時隔二十餘年,她竟出現在孫少康的婚禮上,佳人為鬼,容顏依舊。有膽大的客人抱着接近佳人的念頭,明知是鬼,卻還上前搭讪。
畢竟林小姐死後不曾作惡,畢竟貪色而不惜命的大有人在。
可惜,林小姐在與新郎說了幾句讓人摸不着頭腦的話以後,就消失不見了。
有人思忖,看來她不是來害人的。然而,她剛離開沒多久,新郎的父親孫大善人就暈倒在兒子的婚禮上。
孫大善人這一病,昏昏沉沉,形容枯槁,如同丢失了魂魄。新郎孫少康也渾渾噩噩,日漸消瘦。想都不用想,這病是與林小姐有關。
仔細回憶了一下,孫家父子與林小姐并無恩怨,如果有,或許就是當年孫大善人也議論過她吧。林小姐這報複好沒道理。
當年整個白水鎮的人只怕都背後說過她的閑話,莫非這大規模的報複就要開始了?細思恐極,恐極則病。鎮上近來已有不少人病倒了,人心惶惶。有人到鄰鎮去請道士捉鬼,卻不見成效。
所以,當律令他們以驅鬼師的身份出現時,立馬受到了追捧。律令回了一趟地府,去找崔判官,查看林小姐的死因以及孫家父子的陽壽。
陳兮和蒼離帝君來到了孫家,她不過看了一眼,就斷定他們父子并不像傳言所說被惡鬼纏身。看情形,倒更像是得了心病。孫大善人是久病沉疴,孫少康是沉郁于心,身上并無惡鬼纏身帶來的煞氣。
孫夫人劉氏眉目間隐含愁色,輕聲問道:“法師,他們怎麽樣了?”
原本的樊二小姐現在的孫少夫人眼睛紅紅的,滿臉愁容,也不敢在婆婆面前垂淚。她聞言也連忙看向蒼離帝君。
陳兮一怔,看看蒼離帝君,再看看自己,不得不承認,從外形上看,她與人們心目中的法師,委實相距甚遠。
蒼離帝君倒是有高人範兒,可那也得他老人家願意出手啊。在東岳為鬼仙千年,陳兮心裏有數,九天之上的神祇至尊至貴,卻非至情至性。他們高高在上,俯視着下界衆生。凡夫俗子在他們眼中與蝼蟻無異。讓他們出手相助,難于凡人登天。
陳兮正忖度着要怎麽委婉的說,她才是所謂的能驅鬼的法師,卻聽蒼離帝君開口說道:“父有恙,子安康。欠債需還,天經地義。”
他的聲音蒼蒼涼涼,如風吹碎玉,水擊寒冰。孫家婆媳聽在耳中,臉色俱是一白。
劉氏顫巍巍地說道:“法師,我們家二十多年來修路鋪橋,友善鄉裏,都不能彌補當年的過錯麽?”
蒼離帝君不置可否。
劉氏眼中噙淚:“罷罷罷,當年種下了惡因,就該料到有這惡果。只是,我家康兒并無過錯,為何那林氏連康兒都不放過?”
陳兮并不知曉孫家和林小姐之間的恩怨,但是聽蒼離帝君的意思,似乎是孫家做了對不起林小姐的事情。常言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不過,這林小姐身為女子,不去投胎轉世,而是二十餘年之後才去報仇,也忒能忍了些。
她低着頭略一思索,腦海中就有了一個恩怨交織令人蕩氣回腸的故事。
陳兮還活着的時候,在彤雲山璇玑門學藝。同門有個師兄,修為也不算出彩,卻是個天生的話本先生。他的話本內容新奇,劇情跌宕起伏,人物性格鮮明,他筆下的故事遠比現實要精彩的多。
當時在缺少娛樂活動的璇玑門,師兄的話本成了大家唯一的消遣。他也因此受到不少師姐的傾慕。
陳兮當年有幸拜讀過他的大作,辭藻華麗,行文流暢,故事別致,那九曲十八彎的內容往往讓人猜不着開頭,更猜不着結局。後來,這位師兄因為話本寫得好,白日飛升,做了司命神君。
陳兮那時無比相信師父的話:“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瞧,這話本寫得好,也是有出頭之日的啊。
只是從那以後,她再也沒有看到過比師兄所寫的更精彩的話本了。這實在是人生一大遺憾。
不過,後來她看得多了,也漸漸看出些規律來。但凡一個男子對不住一個女子,那麽定然是在感情上負了她。
陳兮心中甚是欣慰,師兄做了司命神君多年,這命譜寫得依然有濃濃的熟悉感啊,深得她心。
卻聽蒼離帝君言道:“唔,想必是你的康兒也欠了人家。”
他說的風輕雲淡,樊氏卻身子發顫。數月過去,女鬼在她新婚當天說的話,她可是記得清清楚楚!她記得自己的丈夫很是親昵地喚那林家小姐:“阿萱。”
樊氏也記得丈夫絲毫不懼林小姐的異類身份,拉着鬼的袖子,哀求什麽:“忘了我吧,忘了我吧……”
丈夫的突然生病讓她把這些都藏在了心裏,現在想想,丈夫欠下的不是桃花債又是什麽?難怪孫家急急忙忙要迎娶她過門,原來,原來是為了躲避這場桃花劫!
樊氏脊背發冷,原來是這樣。她暗暗埋怨自己命苦,雖然法師說丈夫并無大礙,但是被惡鬼纏上了,還會有活命的機會嗎?
劉氏沖蒼離帝君拜了幾拜:“求法師驅鬼,救救我兒。”她雙目含淚,俨然一副慈母模樣。丈夫欠下的債,她會和他一起償還。可她不願意兒子有事,康兒是她的命根子,康兒必須活着。
蒼離帝君卻閃身避開,淡淡地道:“本君不是法師。”
劉氏迷茫。
陳兮忙道:“我是,我是來捉鬼的。”為了證明自己的身份,她還特意晃了晃手裏的傘:“我真的是來捉鬼的。他不是。”
孫家婆媳面面相觑。這個容顏稚嫩的小姑娘麽?不過,她的到來,讓孫家父子的精神頭兒好了不少。
陳兮覺得蘇勒做的最對的事,就是讓律令來幫助她。
律令辦事效率極高,等他回來的時候,他不但能講出林小姐的死因,還能将生死簿上關于孫家父子和林小姐的記錄背的一字不差。最重要的是,他找到了林小姐死後居住的地方。
陳兮甚是感動,覺得單用語言已無法表達她真摯的感激之情。她醞釀了好久,才熱淚盈眶說了一句:“律令,你真是個好人。”
律令絲毫不給她面子:“小兮,我不是人,我是鬼。”律令性子爽朗,跟着蘇勒一起叫她小兮,覺得比仙子什麽的順口多了。
唉,律令真是不懂事,她積攢出來點眼淚也不容易啊。
作者有話要說: 不知道還有沒有妹子記得傲嬌的司命神君那個華麗的醬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