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父女相別離
這是一場災難。
茫茫冬雪裏,黑色鐵騎将昔日輝煌的裴家圍了個水洩不通,廷尉張元奉皇太後令來拘捕裴家,裴家世代子孫皆在朝中任職,裴家家主裴禮顯更是擔任大将軍,在平定七國之亂後率軍二十萬北上平定匈奴之亂。
裴禮顯将軍乃是久經殺伐的老将軍,在得知匈奴欲再秋季之時大舉南下,便率先請命北上。
只可一朝兵敗,只有數十萬殘兵逃了回來,皇帝只能再次送公主與匈奴和親。
而這次兵敗,太後與一幹重臣,将兵敗緣由悉數歸咎于裴禮顯通敵賣國,故意摧折漢軍精銳住力,以揚匈奴之威。
而年幼的裴家少公子也随着裴家人一同押解上京。
他業已脫去過往的錦衣華服,金冠玉佩,只穿着單薄的囚服,身上背負着重重的枷鎖,将沉重而又腐朽的枷鎖壓彎了他的身軀,讓他直不起身體來。
“快走!”
奉命督查的侍禦史一揮馬鞭,指揮着羽林衛押送囚犯上囚車。
他被推搡着,幾次險些摔倒,但他依舊倔強地回過頭去,蓬草一般淩亂的頭發上落滿了雪花,他漆黑的眼珠掃過周遭頂盔掼甲持刀負劍的羽林衛,看着騎在高頭大馬披着披風的盡心做事的侍禦史大人。
“這小子……”
威風凜凜的侍禦史皺起了眉,手不僅攥緊了馬鞭,冷哼一聲。
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子罷了,左右也要去黃泉了,能有什麽事呢。
他這麽想着,但是心底卻陡然生出一股隐秘的不安,或許是虧心事做的太多,又或者是裴老将軍的亡魂在此游蕩着,他也不想再造出什麽孽來,便也按下了心底的殺意,喝令囚車前行。
“你聽說了沒,聽說裴家下獄了。”
“這能不知道,聽說是通敵,怪不得對待匈奴的戰事屢戰屢敗,原來是裴家自己就通敵,真是可惡!”
“真是可嘆,這麽大的世家,今兒也就沒了。”
人聲穿過密如簾子的大雪到了只有六歲的明繪耳朵裏,她正要偏過頭去,卻又被明先生拉走了。
“爹爹,裴家人一個都沒有活下來嗎?”
明繪揚起頭來,小小的鼻尖都凍得通紅,黑色的眼珠好奇地看向明先生。
明先生事樂陵縣的一個書吏,主要負責官府公文布告,身材修長面目俊雅,一聲藍色布袍盈風而起,飄飄然有淩風欲飛之感。他臉上似乎永遠凝着愁苦,就算笑起來也像是含着苦澀。
他一手提着一個包袱,背上還背了一個包袱。
“也許罷,也許一個都活不下來。也許會活下來一個。”
明先生走了幾步,明繪便有些跟不上了,他便俯身将明繪抱在了懷裏,步履踩過厚厚的積雪,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小明繪抱住明先生的脖子,回頭看向逐漸淹沒在大雪裏那昔日輝煌至極門庭若市的華闊裴府,大大的眼睛裏充滿了迷茫。
走到正陽街上,又往前走了一裏的路,便到了一處煊赫的府邸,迎面便是三開間的大門,大門正上有一大匾,上書“許府”兩個大字,旁邊各懸着兩盞大紅風燈,将牌匾照得通亮,府邸乃是白牆黑瓦,落了雪之後便仿佛融進了這方白色天地一樣。
明先生一手抱着明繪,同時将大包袱拎着改為挂在胳膊上,他停在許府門前,久久地望着,卻不再往前邁一步。
“爹爹,這是哪啊?”
稚嫩的童音響起,小明繪突然感覺到冷,她想爹爹一定也很冷,就緊緊地抱住明先生,将自己凍得通紅的臉努力地貼在他的臉上,想要讓他暖和一些。
“這是……”明先生頓了頓,最後一笑,“這是你娘原先的家。”
“可我娘不是已經死了嗎?”小明繪不解地說道。
明先生的眼裏盈起了淚,小明繪見狀趕忙手忙腳亂地用自己的手去擦明先生的眼淚,可是這眼淚卻越擦越多,小明繪登時也哭了出來,哽咽道,“爹,爹……”
“爹爹沒事。”明先生将所有的悲傷都壓回心底,他摸了摸了明繪的頭,将上面大片大片的雪花都拂去,疼惜地看着小明繪,道,“今日爹爹要帶你去見你娘的親人。”
“娘的親人?”小明繪心裏突然有了不好的感覺,她急忙抱住明先生的脖子。
這是,有人踩着積雪走了過來,是一個肥大的身軀穿着本色布袍的人,一雙細長的眼睛一轉一回的功夫便将來人的模樣打量了個遍,在心裏頭也有了大致的評斷,而後就昂首闊步地走了過去。
“你們來許府是為何事?”
明先生一笑,而後恭敬地說道,“煩請通報一下,樂陵明子玉攜女前來拜會許家主。”
“明子玉?”
那人眼睛又一轉,随即嘴角一絲譏諷的笑,“什麽臭要飯的都想要來許府打秋風,家主沒空,快走!”
小明繪被他洶湧而來的惡意吓到了,只能無助地抱住明先生。
明先生安撫了一下,随即又是一笑,從袖中掏出一個錢袋,放在了那人的手裏,那人眼中一閃,随即掂量了掂量,裏頭清脆悅耳的碰撞聲頓時叫他眉開眼笑,态度頓時轉了彎,虛手一請,“您先來檐下避避雪,這會子我們大人還沒回來,等我們大人一回來,我馬上就叫你們進去。”
河東許家,就是僅次于河東裴氏第二大世家,家主許昌武現任河東郡太守,許昌武之弟許昌文,現在宮中任博士,通今博古,尚黃老之學,最得太皇太後器重。如此兩位大人物,河東許家自然也就是步步高升,甚至風頭都壓過世代簪纓的河東裴家。
就聽馬蹄踏雪,辎車辚辚,明先生回頭,便見一隊車馬遙遙而來,先頭兩馬官吏開道,而後是辎車粼粼而來,如此陣仗,定然是許家某位大人物回來了。
“爹爹,這是誰啊?”
小明繪好奇地問道。
“應該是你的二舅舅。”
辎車在正門處停下,守門的阍人趕忙将門打開,外頭飄揚的雪花瞬間就飄進了許家的宅院裏。
小厮趕忙将腳凳放下,然後将簾子掀起來了,而後一人彎腰從辎車裏走了下來,黑色的官靴踩在腳凳之上,而後踩在厚厚的積雪之上,他直起腰來,風雪擦過他清瘦的面龐,掠過他如同漆墨的眼睛,吹得深藍色的袍子上銀繡仙鶴翩然欲飛。
“大人請。”
仆役們畢恭畢敬地請他進去。
許昌文大步走進許府,餘光自然瞄到了明先生,但是他顯然并不想理會他,就見他要徑直走進去的時候,一聲清脆的童音卻喚住了他。
“二舅舅。”
許昌文要邁進去的腳頓時就停在了半空,而後又緩緩地收了回來,他轉頭看向明先生,而後目光落在了她臂膀上的小女孩身上,目光微微顫動。
他懷裏的女孩模樣長得很是好看,如同上好的白玉雕就的小娃娃一般,被凍得通紅的鼻尖與面龐,那黑亮亮的眼睛沒有染上絲毫俗世的塵埃。
“許大人。”
明先生以書吏身份向許昌文見禮。
“進來罷。”
許昌文撂下一句話就走了進去。
明先生遂抱着明繪走了進去。
外頭是大寒大冷,正堂卻是春意融融,大燎爐裏頭燒着上好的銀絲炭,一點煙一點響都沒有,大廳裏頭各處按照格局擺了當種适宜的話,各種花香氤氲逸散開來,竟令人有身在春日之感覺。
“看茶。”
沈文将身上大氅脫了下來,自有仆人接過安置了去。
賓主坐定,仆人們魚貫而入,熱茶果品糕點流水地上了來,擺在了明先生案前,小明繪看得眼睛都直了,看了看爹爹,見爹爹點了頭,方才拿起糕點來吃。
“六年不見了。”許昌文開口了,但他顯然不是來與明先生回憶往昔那些并不愉快的歲月的,他的眸光倏然一冷,修長的手指輕叩長案,“你如何敢來許府。”
明先生将明繪放了下來,走到正堂中央,而後一撩袍袖,便鄭重地跪了下來,“我今日來,便是要将明繪兒托付給許公,我身久病,恐不能再有些活的時日了,唯盼許公能看在明繪兒與您有着相同的血脈的份上,收留她罷。”
許昌文自是坦然受之,又是冷笑一聲,“你早就該有今日,若是早死了,何必牽連着我那可憐的妹妹一同受罪。”
明先生瘦削的臉龐緊繃着,手指也緊緊攥在一起,指節泛起了白,他幾乎是咬着牙說着說,“我雖有罪,罪不可恕,然明繪兒可憐,煩請許公收了她罷。”
許昌文冷哼一聲,示意一旁的奴婢将明繪抱下去,小明繪似乎是意識到了什麽,手中的糕點一下子就掉在了地上,登時眼淚就出來了,轉眼就跑到了明先生身邊,抱着明先生的脖子哭了起來。
“爹爹,你不要我了嗎?”
年幼的孩子恐懼着被唯一親人抛棄的未來,緊緊地抓着明先生的衣袖。
“哼。”許昌文冷笑一聲,遂道,“你本就該死,然稚子無辜,你且走了,永遠不要回來。”
“謝過恩公。”
一身傲骨的明先生顫抖着,而後緩緩地叩首。
“爹……”
明繪頓時明白了,她爹要永遠離她而去了,她緊緊拽着他的衣服,眼淚嘩嘩留下。
“爹,我聽話,你不要不要我好不好。”
與明先生相依為命六年,明先生既是明繪的爹又是明繪的娘,她怎麽願意離開自己唯一的親人呢。
明先生一下一下輕柔卻不容抗拒地将她的緊緊攥住自己衣袖的手指的掰開,不顧她撕心裂肺的哭喊。
“爹爹……”
她哭着想要撲過去,卻又被婢女一把抱走了。
似是被哭得頭疼,許昌文不耐煩地招了招手,婢女便将哭得凄慘的明繪抱了下去。
明先生的肩膀顫抖着,須發像是秋風落葉般凄楚搖晃。
“你還有何話要說。”許昌文揮了揮衣袖,站了起來,顯然是要送客的架勢。
“這個東西。”明先生似乎還沒有從女兒痛哭的聲音清醒過來,整個人似乎連骨頭都是浸潤着痛苦的,他将胳膊上的包袱拿了下來,放在長案上。
“這是明繪兒的東西,裏面有她的衣物,以及我生平積攢的資財,還望恩公收下。”
許昌文顯然沒了同明先生虛與委蛇的意思,遂道,“我許家,一個女孩兒自是養得起的,既然你走了,她自然就不是你的女兒了!”
明先生的身子一顫,險些沒有站住,他擠出一個痛苦的笑來,每一個字都痛徹心扉,“是,許公會教養孩子,明繪在許公的教養之下,自然更好。”
明先生顫巍巍地走出了溫暖的正堂,風雪撲面而來,幾乎要将他淹沒,他盈滿淚光的眼睛望着漫天風雪,滿是痛苦與堅決。
他取出背後的行囊,塵封已久的長劍出鞘,清亮的金鐵振音幾乎震碎周圍風雪,光亮的劍面照出他淚流滿臉的面容,而後他走進了茫茫風雪。
自此,明繪再也沒有見過她的父親。
在以後孤寂且痛苦的日子,她常常思念他,也常常在夢裏見到他。
在這樣循環往複的日子裏,她從六歲長到了十二歲,從一個長滿荒草的地方,到一處金織銀繡的牢籠,而後在一片絕望中,準備走向人生的末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