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翌日, 晚。
禾枝一上閣樓,便見煙蘭已經将三只錦盒擺好。
煙蘭一一點過:“這個是孫景曜,這個是孫景曜, 這個也是孫景曜。”
禾枝愣了下,失笑:“煙蘭姐姐倒不如說就定了他呢!”
“他既然那麽想來, 咱們總得成全他。”
煙蘭眼底閃着晦暗的光,顯然是想好了如何處置。
禾枝立時道:“我這便将孫公子請來。”
煙蘭叮囑:“就在樓下, 請上來再髒了殿下的地兒。”
“明白。”
禾枝一應應着,她跟在楚驚春身邊的時間不長,雖大略知曉楚驚春的行事風格, 可面首不同于尋常下人, 有過肌膚之親, 總是不好處置的。
如今煙蘭做主,她一應附和就是。
不一會兒, 閣樓下竹篾細簾被卷起,禾枝将孫景曜迎進門。
“公子請用茶。”
僅僅五個字,與往日別無二致,卻是驚得孫景曜冷汗暴增。
來閣樓伺候的面首, 早晚皆有不趕巧的時候,在樓下用一盞茶,等一等本是尋常。
可孫景曜心虛, 太心虛了。
他瞧着禾枝溫順的面容,瞧着扣下的杯盞,仿佛掀開蓋子,就會有濃郁的熱息如迷霧般将他籠罩。
昨夜死了個丫頭, 今日,這是要輪到他了?
孫景曜沒敢喝, 手上緊攥着折扇,竭力壓住發顫的嗓音:“聽聞昨夜殿下身子不适,不知現下可好些?”
禾枝靜靜地凝着他,繼續皮笑肉不笑。
“公子請用茶。”
孫景曜心下咯噔一跳,折扇脫落墜在地上。
自他進門,禾枝只這一句,且這一句明顯少了許多耐性。
茶裏下了藥,還是毒?
孫景曜額上落下大滴大滴的汗水,身子不由自主地後傾,偏偏,心底還存洩着最後一絲僥幸。
“來時喝了許多水,眼下并不口渴。”說着站起身想要向外行去,“既是殿下身子不穩,在下改日再……”
話未說完,孫景曜望着外頭的情形,不覺呆在原地。
護衛,丫頭,小厮,站了足有二十餘人。
殿下的藏書閣外何曾這樣擁擠熱鬧過?
孫景曜的腿都開始打顫。
禾枝依舊靜靜地瞧着他,懶得再說第三遍。
孫景曜猛地轉過去,大步折回,拿過茶盞一飲而盡,怒視着禾枝。
“一杯茶而已,禾枝姑娘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啧!困獸猶鬥。
禾枝瞧着着他,假笑一并收斂,只餘下冷色。
孫景曜卻仍舊做着誓言:“我待長公主之心,天地可鑒,豈容你诋毀?”
禾枝險些無辜地攤開手,她說什麽了嗎?
她安靜着,明明什麽都沒說。
可孫景曜望着她越發平靜的面容,心底卻越發恐慌起來。
罷了,大不了就是一死。
自打進了長公主府,他就沒想過活着出去。以他一人之軀,換家人性命無憂,值了。
孫景曜當即面朝樓梯口的方向跪下:“若有來生,惟願清清白白的出現在殿下眼前,惟願……”
說着,孫景曜發覺他的聲音似乎綿軟許多,明明用盡力氣,還是輕飄飄的。
而後,是喉嚨幹澀,胸腔有一團火于剎那間在四肢百骸蔓延開來,最終落到一處,t仿佛要将他撕裂。
孫景曜瞬時了然,他中了最烈的藥,如昨晚楚驚春一般。
果然是,以牙還牙。
孫景曜并沒怎麽見過楚驚春的手段,最初三人一道被識破,他最先求饒,也最先被放過。
三人裏,呂琒被趕出府門,楊晟險些死了。唯有他,輕飄飄被揭過。
後來,呂琒想要再次入府,受了什麽樣的罪責,卻是滿府的人都一清二楚。
二十軍棍,又拖着傷抵擋百人圍攻,太多人親眼瞧見,無數支長□□入他的身體殿下都沒有喊停。
明明楊晟以一敵二十之時,殿下連一根毫毛都沒讓楊晟傷着。
呂琒何以受到這些,府上人暗暗揣度,許是他不被殿下喜歡。
不被喜歡,自然生死不論。
孫景曜自問,他被喜歡嗎?
顯然也不是。
那包春/藥非下不可,是身後之人拿捏住了他的家人。
如今反過來落在他的身上,也是他的報應,是應有的罪責。
可是……
孫景曜沒想過竟然如此難耐。
火勢燎原,幾乎将他吞沒。眼前女子的模樣漸漸模糊,後來變作一張清冷絕豔的面容。
他心心念念的面容。
孫景曜扯着領口,然布料太好,沒能一下子撕碎,只露出胸前大片白皙的肌膚。
他喘着粗氣,跌跌撞撞朝着女子走去,将要靠近時,卻見那女子似乎厭極了他,側身躲過。
而後,那道身影轉到門口。
“孫公子,今日若有人肯幫你敗火,這事兒便算揭過。”
孫景曜晃晃腦袋,适逢夜間仍有些微涼的風襲來,他望着面前一大片模糊的身影,驟然醒過神來。
衣衫潦草,放浪形骸。
孫景曜後知後覺今日這般情形,不僅要他喝下一般無二的藥,還要衆人圍觀。
從今以後,他在這個偌大的長公主府,便再也擡不起頭。
然而這些,都遠遠不及方才他竟然撲向禾枝。
孫景曜猛地甩自己一個巴掌,他怎能對殿下不忠?
趁着最後一絲清醒,孫景曜踉跄着向外奔去,朦胧間見着一片池水與搖曳的花骨朵,孫景曜毫不遲疑地跳進去。
幸而,初夏夜間的水尚有涼意,滿身燥熱驟然被沖散了許多。
孫景曜神智恢複大半,本想在這池子裏多待一會兒,直至熱息消散。
提步時,忽然察覺出不對。
他一入池便入了底,身子的重量下壓,大半條腿陷進了淤泥裏。
撲騰了一下才猛然驚覺,竟然是荷花池。
藏書閣前有兩個池子,一個用來養魚,日常養護的極好。一個則是養了荷花,眼下,将将到半開不開的季節。
荷花池的淤泥雖不至于令他越陷越深,可他本就在水下,一口氣憋不了太久。
若無外力,他無法自己脫離。
後來,恍惚間,似乎喝了很多很多的髒水,灌的滿肚子發臭。
最後的意識裏,孫景曜迷迷糊糊想着,他大約會像個爛掉的青蛙一樣浮上來。
多醜啊!
……
送走楚庭舟後,楚驚春取出壓在阿澗錦被下的面紗,重新戴好。
死士是馬元魁安排的人,她是長公主派來保護阿澗的。
同一個目的,卻不必露了形容。
一千裏行程,太後派來的人,一波強過一波。
這晚三更天,外頭又噼裏啪啦作響。
楚驚春本躺在阿澗身邊,只當什麽都沒聽見。奈何,錦被下的人滿身僵硬,在是否叫醒她之間反複掙紮,楚驚春只得坐起身。
阿澗這才敢動彈,慌忙起身。
楚驚春餘光落在他傷口滲出的血絲上,拿起放在一側的弓箭,沒有多言。
這兩日,阿澗漸漸好些,能坐起身,可也僅是坐起來。
阿澗身子前傾,手臂剛剛擡起,就扯動傷口痛得他眉頭緊皺。
阿澗緊咬住牙,不發出一絲聲響。又将手往前探了些許,正好捏住車簾一角,微微扯動,露出一個狹窄的縫隙。
楚驚春拉動彎弓,屈起的食指搭在縫隙處。
“嗖嗖”幾聲,阿澗聽得外頭聲音漸漸變弱,最後便是如往常,死士們一個個檢驗屍體,補刀的聲音。
大半行程,尚無活口。
“好了。”
楚驚春早将弓箭收回,睨一眼仍保持着身子前傾的阿澗。
阿澗額上細密的汗水滲出,并非他不想收回手,實是動一動便牽扯傷口,疼痛難忍。
說來也是奇怪,那日在林中殺盡所有人,憑着最後一口氣折回江州之時,也是痛,可從不覺不能忍。
如今見了楚驚春,僅是流一丁點血,就痛得倒抽冷氣。
阿澗掙紮着身子,極是緩慢地重新躺下,亦如願聽得一句,“別亂動,還得重新給你上藥。”
那聲音是清冷的,又透着不耐煩。
楚驚春是閑麻煩的,阿澗卻是在她拉開他的衣衫後,心底的雀躍噴湧而出。
阿澗仍是極力忍着,同忍着痛意不同。他只需任由額上的汗水緩慢流下,任由面色蒼白,然後手指蜷縮,有一個小人在心上雀躍地奔騰旋轉。
“嘶!”
楚驚春微涼的手指剛剛觸到阿澗的皮膚,他便倒抽一口氣,臉色着實有些難看。
“很疼?”楚驚春不解,“你從前也不是這麽嬌弱的人。”
阿澗緊咬住牙,勉強憋出兩個字。
“……還好。”
說話間,一小片紅暈慢慢爬上耳根,浸紅了耳朵。
他無以言說,那微涼的指尖連着涼絲絲的膏藥一并捱在他的身上,那一瞬,仿佛一股激流直沖而下。
在腦子反應之前,他的身子不可自已地起了妄念。
阿澗竭力克制,最後也只得慶幸,慶幸身上還蓋着錦被,不至于叫他露了卑劣的形容。
是肖想的。
原以為只是在夢裏,沒成想竟如此不争氣。
楚驚春沒察覺這些,耐着性子重新給他上了藥,又将被子給他蓋好。
這才道:“往後你便躺着,不許動了。”
“屬下知錯,是屬下給您添亂了。”
阿澗嗓音沙啞沉悶,不自覺便一副可憐相。
楚驚春一耷眼,見他全無血色的面容,解釋道:“眼下太後的人仍有幾分試探,我在車上也不無不妥。可是,彎弓射箭一事我并不成器,十有八中,不足以應對日後更兇猛的進攻,少不得要殺出去。”
“你的身子一直養不好,如何自保?”
“屬下明白,屬下一定好好養傷。”
阿澗嘴上應着,心下卻忍不住感嘆。
從未彎弓射箭的人,十有八中,算是不成器?
誠然,真正的射箭高手百發百中也不在話下,然而,這世上有哪個箭手有楚驚春這般力道?
沒有皎月灑下光輝的夜晚,目光所及不過數丈,阿澗扶着車簾,并非視線阻隔,而是太遠處,他根本不能分辨。
能分辨的近些,阿澗卻是清楚地望見,楚驚春手中長箭不僅将人刺穿,更是将樹幹射了大半。
如此,尚是沒怎麽用力。
阿澗緩緩阖上眼,他與楚驚春還是相差太多,如此,怎麽保護她?
還是摒棄那些有的沒的,專心将身子養好。
轉眼又過了幾日,馬車緩緩而行,抵達京郊。
這日晌午,死士們四散開坐在溪邊樹木旁小憩,楚驚春亦懶懶支着手肘,眼睛半阖。
無人攪擾的夜晚,她雖是睡得淺,但也算安穩。
是以,眼下并不怎麽困倦。
忽的,一聲刺耳的嗡鳴傳來,楚驚春眼皮猛掀,身子微偏,手臂擡起,赫然攥住一支不知從何處射來的長箭。
緊接着方是一道遲來的警惕,“小心!”
不怪外頭死士提醒的晚,實是箭勢淩厲,人的言語終究比不過突襲而來的長箭。
緊接着,是漫天箭雨落下。
楚驚春嘴角輕扯,忍不住笑了笑。
學聰明了。
長箭背後,不知在高大濃密的枝丫樹葉後藏了多少人,死士們被擊打的節節敗退,無有還擊之力。
楚驚春在車內,變換着不同的姿勢,擋住無數長箭。
箭雨暫停那一刻,楚驚春得了短暫的空閑,方見馬車早已被紮成了刺猬,一碰就散。
外頭,死士們無處可退,溪水剛剛漫過小腿,水下便飛騰起無數高手。
“轟”地一聲,馬車散了。
無人料想,馬車內竟然還有活口。
整個世界仿佛都寂靜了一剎,便是馬元魁的死士們都忍不住分出神來瞧着岸上的情形。
一墨一白兩道身影穩穩落地,毫發無傷。
竟是毫發無傷?!
死士們在外頭,身形靈巧空間巨大,還是傷了大半。沒成想,在那樣狹窄的馬車內,兩人竟是安然無恙。
死士們原想着,車上的人死了,他們護衛不力,回去後少不得以命相抵。不曾想,竟沒有死。
在紮成了刺猬的馬車裏,究竟是怎麽躲過的?
自一開始,那個京城來的神秘人便與他們道,阿澗自有t她來護着,不必他們貼身守護。
後來,也見她射出幾箭,準頭不是極高,但看得出手上力道極重。
不料,身形竟如此敏捷,連帶着傷患一并躲過箭雨來襲。
一瞬後,衆人迅速提起神對抗,可仍是晚了一步。
自水中飛騰而起的數位高手,不止手上握着刀劍,還攥着一張大網。死士們下意識用匕首揮砍,卻發現,竟是砍不斷的。
一張網,頃刻攏住一大半死士,只餘下三兩個,方才被箭雨刺中退的稍慢些。
三人提起精神,迅速退回到楚驚春與阿澗身邊。
一衆死士迅速圍攻而來,楚驚春冷眼瞧着他們的速度與身法,抽空與阿澗道:“最後一戰了,站着別動。”
她特意命人在此處休息,便是給他們最後的機會。
入京前,這是最好的伏擊地。
端看衆人身手,使刀使劍使長槍,還有手握蛇鞭擺動白绫的。難為太後娘娘手下的人,竟能将江湖最頂尖的幾位高手聚齊。想來後知後覺,還是知道了她在馬車上。
或是想賭一賭,賭她在。
殺了她,一了百了。
可惜,還是沒用。
楚驚春抽出腰間軟劍,耐着性子一來一回與衆人周旋了幾十個回合。直至瞧見剩下的那三人再有一擊便會斃命,這才佯作勉強,将衆人一一擊殺。
手法亦與她從前不同,以她慣性,最喜一劍斃命。今日卻是放慢了動作,砍殺數劍,才算結束這一戰。
仿佛是,有些實力,但不多。
奈何,被救下的三人,和仍在網中被困頓的十七人,仍是一臉震撼地看着她。
結束了,這就結束了?
被救了,他們被救了?
他們居然還活着?!
身為死士,早将生死置之度外。然則從未有過這種情形,一只腳邁進了鬼門關,居然生生被人拉了回來。
楚驚春遙望過去,大抵明了。
看來應該過上百招。
她緩緩走去,道:“即将入京,諸位請回吧!”
衆人愣了愣,一道雙手一環,躬身一禮。
從前也有這樣的禮數,那時是客氣,今日卻帶些感恩。
楚驚春不知,衆人回到江州,雖稍作收斂,卻也不得不将實情相告。
大抵便是,“我等被伏,不及那些江湖高手。”
随即,将所見高手一一細數,皆是江湖上有名有姓聲威赫赫之人。
再道:“江湖高手,不及那人半分。”
馬元魁滿臉詫異,看向身側女子:“長公主身邊竟有這等得力之人?還是個女子?”
魚露自是一臉迷茫,她從不知此。
只于無人時,與馬元魁道:“殿下派人秘密而來,又遮掩了面容,想來是不想讓人知曉。公子你看?”
馬元魁愣了下,魚露明顯是想除掉那二十名死士。
馬元魁雖一直知道魚露覺得面上表現出的溫柔得體,眼下還是被她眼中果決震驚。
為了楚驚春,她竟可以随意取人性命。
如此……
甚好!
不枉是他看中的女子。
“不妨事,他們本就是死人,嘴是最嚴的。”
豢養死士,要的可不只是忠心,還有一月一領的解藥。這點事,可以殺,卻是沒必要。
……
衆人退散,臨走前還将躺在地上的屍體一一補刀,一一清理。知曉阿澗的傷勢,并為他們多留了一匹馬。
“你可還行?”
楚驚春瞥見阿澗上馬的動作并不算十分利落,起身的動作遂是止住。
阿澗緊擰着眉,他小心将養了數日,奈何當時腹中一劍實在傷的太深,還是有些撐不住這般颠簸。
楚驚春索性丢掉自個那匹馬,來到阿澗身前,一手牽過缰繩。
随口道:“咱們慢慢走,不着急。”
“主子?”
阿澗慌忙俯下身就要下馬,他怎能讓主子為他牽馬,為他引路。
“坐好了!”楚驚春道,“天黑前總能入京,不差這一時半會兒。”
阿澗忙是坐好,又忍不住擔憂:“太後若是這時候襲擊咱們,怕是……”
“不會,她沒人了。”
江湖上數得着的高手都請來了,若要再想殺她,只有動京中禁衛軍。
然則,禁衛軍可不是輕動的。要名頭,還要捂嘴,不可能成事。
太後再是糊塗惱怒,也不會這般沒腦子。
橘色的光影籠罩在二人一馬之時,前方不遠處忽然出現一輛馬車。馬車瞧着不算奢華,随行數人卻是一眼可知皆是個中高手。
“主子?”阿澗不敢動彈,卻是又忍不住緊張。
楚驚春的身手他是放心的,只怕自個成為她的拖累。
楚驚春不以為意,只懶聲道:“該改口了,往後叫殿下。”
說話間,那輛馬車已然近前,馬蹄還未落定,車簾便被人掀開,露出一張清秀溫婉的面容。
是熟識的面容,顯家少夫人羅氏,羅卿辭。
“都退下!”
羅卿辭在身側婢女的攙扶下下了馬車,便是與身後衆人道。
待衆人退散,這才難掩激動地上前一步:“真的是你?你竟然真的親自去接阿澗了?”
阿澗原是顯家下人,他的事羅卿辭原本不知,後來稍作打探也就知曉個大概。
看着眼前情形,羅卿辭滿眼不可置信。
堂堂長公主殿下,居然為了一個下人親自涉險,如今,又是親自牽馬,讓他穩穩坐在上頭。
莫非她與阿澗……
一個念頭不可自已地冒出來,又被羅卿辭迅速摒棄。
尋常人或許會為了兒女私情不顧一切,但楚驚春絕非這樣的人。但凡她有一絲心軟不理智,就走不到今天這一步。
退一萬步,既算她與阿澗有什麽,此行冒險也絕不是因為那點情意。
她必是有她更深的考量。
然則無論哪一種,都令人無比嘆服。
她将人當做人,将人命不視同兒戲。
仿佛在這一刻,羅卿辭才隐約明白顯臨為何甘願赴死?為何公爹公婆雖萬般不舍,卻無十分怨尤?
在大殿上橫刀自刎,不只是顯臨的選擇,也是整個顯家的選擇。
顯家是擇君,擇明主。
楚驚春亦是詫異:“你怎麽在這?”
此事絕非巧合,煙蘭絕不會将消息透漏,那便只有楚庭舟。
羅卿辭這才斂下震驚,褔身一禮:“回禀殿下,臣婦原也覺得不對,想着寧可錯信,方才以踏青的借口來到城郊。”
“前日,楚庭舟的夫人忽然登門,說是探望我這個表妹的身子。我與她,拐着十八個彎,早算不得親眷。她來得稀奇,閑聊間又說了許多莫名的話。”
“一時問起臣婦今日身子如何,可曾探訪殿下?一時又說,長公主府閉門謝客,許久不見人。臨走的時候,又像是怕臣婦不能意會,直接說,聽說府上原有一個小厮,後來去了殿下身邊是吧?”
“我想,他們必然是知道些什麽,又不便坦誠相告。便自己做主命人查探了一番,卻又什麽都查不到。殿下行蹤,阿澗一事,全都毫無頭緒。”
“後來臣婦派人盯着楚家,許是他們刻意漏了馬腳,臣婦這才知道,原來楚家一直盯着阿澗的動向。”
“那般言語,便是在隐晦告知,或許有殿下随行,請我護衛一二。”
“臣婦不知殿下行程,只好帶上府中高手當做閑轉。”
楚驚春凝着她,看她小心扶着肚子,關切道:“少夫人還是小心身子,可是快要臨盆?”
肚大如籮,看來極是笨重。
羅卿辭眸光瞬時溫柔許多:“是啊,還有一個月。”
“咱們快些回去吧!”
楚驚春上前一步扶住羅卿辭的小臂,扶她上了馬車,方又轉過身扶阿澗下馬。羅卿辭的馬車寬敞,坐下三人也是綽綽有餘。
只是……
阿澗先一步開口:“屬下坐在外面就好。”
自有馬夫駕馬,他坐在另一側便是。
羅卿辭瞬時了然,無謂道:“不妨事,顯家沒那麽多計較。”
說的是寡婦門前是非多,她在經歷這一樁又一樁事後,早已将一切看輕。如今,只想好好地生下這個孩子,好好将他養大。
況且,阿澗明顯是有傷在身,身無倚靠,還是颠簸。
阿澗看一眼楚驚春,這才坐到馬車裏頭。
外頭數位高手随行,楚驚春的精神也漸漸放松,與羅卿辭說着閑話。
“可想好名字了?”
新生命的誕生總是令人歡喜,羅卿辭神色愈加溫柔。
“父親母親說,孩子的名字由我來定,我想了好幾個,總覺得都不夠好。”
“那便慢慢想,不着急。”楚驚春莞爾,轉而道,“今日之事,是你自己的主意?”
方才羅卿辭說了許多,卻是不曾提及顯将軍。若是老将軍知道,必然不會叫她出行。
羅卿辭微微點頭,楚驚春道:“往後t若再有這樣的事,你斷不可親自涉險。我已然對不起顯臨,斷不能再對不起你,還有你們的孩子。”
羅卿辭愣了下,眼底有些潮濕,遂垂着頭遮掩。
可嗓音到底有些沙啞:“若是夫君在,定是希望我來的。”
“可他不在了。”楚驚春不得不戳着羅卿辭的軟肋,“你更應該護住自己。”
啪嗒。
一顆淚滴落在手背,緊接着,便是無數斷了線的珍珠。
可他不在了。
短短一句話,像一把鋒利的匕首驟然刺向她溫軟的殼。她一直佯裝看不見,卻又在這一刻看得如此清晰。
阿澗早別過臉,楚驚春微微傾身上前,羅卿辭垂下的頭正好搭在她的肩上。
淚水很快浸濕了衣衫,楚驚春沒有伸手拍一拍她的背,只保持着向前的動作,叫她趴的舒服些。在她淚水漸漸止歇時,方緩緩開口。
“今日之事,我很感激少夫人能來,可我希望你不要來。為了顯家,更為了你自己。”
說着,方安撫着拍了拍她的背:“放心,我會護着自己,若有需要,我會開口的。”
羅卿辭尚且抽噎着,忍不住順口說道:“殿下可知,你越是如此,越是讓人想要保護你。”
身前給她安慰的女子,明明那麽堅強,那麽獨立,她将一切都算計的很好。可越是如此,越是讓人心疼,讓人不放心。
楚驚春愣了下,忍不住笑了。
“或許顯臨也是這麽想的。”
關心她的人,總是不放心她。
羅卿辭亦是愣住,夫君也是這麽想的嗎?
真好,她終于和他想的一樣。
羅卿辭下意識揚了揚唇,微微直起身,小心拭去滿面淚痕。
“讓阿澗見笑了。”
楚驚春自是無謂:“他是個聾子。”
阿澗只管背着身,不說話,不動彈。
羅卿辭見楚驚春打趣阿澗,笑意漸漸綻放開來。
天黑前,馬車終于進城,只不曾想到,一進城就又見着熟臉。
這回更不是巧合,分明專程等候。
楚驚春瞧着外頭周身周整身騎大馬的男子,數日不見,他沒什麽變化。
只是,仿佛更恭順了些。
一見着顯家馬車便立時翻身下馬,做好了躬身施禮的準備。顯然,顯家少夫人的身份不足以楚庭舟低頭。
“大統領在這做什麽?”
楚驚春沒有撩開簾幔,下風撩開的一角也被阿澗擋住。
楚驚春曾預想過,楚庭舟可能會做些什麽。為了維持和平,少不得到她府上說句抱歉,暗地裏再給些好處。
不料,他竟然在城門口等候。
這事兒,要是叫太後娘娘知曉。
嗯,太後娘娘必然會知曉。
聲音清冷,帶些慵懶無謂。是楚庭舟無比熟悉的聲音。
楚庭舟立時彎下腰,恭敬道:“恭迎長公主回京!”
呀!
瞬時間,連帶着羅卿辭亦是滿面震驚。
這是要将太後娘娘得罪個徹底嗎?
楚驚春卻是垂首輕笑,已是了然于胸。
她道:“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去春和樓!”
若是堂而皇之地帶着楚庭舟進了顯家,宮裏的太後娘娘怕是要活活氣死過去。況且,她也很久沒有回過春和樓。
春和樓內,仿佛不曾經歷過朝堂更疊,依舊人來人往,燈火通明。
楚驚春特意選了天字十二號房,自打她做了春和樓掌櫃,這間房便一直空着,空到今日。
羅卿辭身子不便,楚驚春亦不想她勞累,便摁住了她想要同行的手。
已然入京,再不會有人動手。
天字十二號房內,楚驚春與楚庭舟将将進門,後頭便跟來一位婀娜袅婷的女子。女子一身綠蘿裙,裙擺逶迤,雖不曾刻意扭着腰肢,卻也有幾分風情。
同先頭的掌櫃雲娘,是有些相似的。
楚驚春淡淡擡眼,是一張上了濃妝的臉,妝容并不精致,顯得有些老氣。不到二十的年紀,看來三十不止。
可這年紀長了,便平添一份成熟的韻味。
韻味與風情,正适合做春和樓的掌櫃。
“奴婢聽雙,見過兩位貴人。”
女子褔身一禮,随即上前為兩人添茶。
楚驚春沒動靜,楚庭舟卻是在這樣微小的細節裏,察覺出什麽來。
瞧女子裝扮,應是掌櫃無疑。既是掌櫃的,他二人便是貴人又如何,聽曲或是讓人伺候,總不必掌櫃的親自留在這裏。
顯然,是知曉他們的身份,且默認不讓人近前。
果然,兩盞茶斟好,女子又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出去後,又命附近的人站遠些,莫擾了貴人清淨。
這個時候,燈籠高懸,吃飯的聽曲的找樂子的,乃是春和樓最熱鬧的時候。
然而,卻要不擾了他們清淨。
楚庭舟忍不住問道:“是殿下的人?”
楚驚春眼皮微擡,手指摸過冰涼的茶盞,放在唇邊輕抿。
頓了頓才道:“不知大統領找我,所為何事?”
楚庭舟愣了下,暗惱他方才竟有閑心去管一個春和樓掌櫃的身份來歷。便是楚驚春的人如何,那是再正常不過。
他驟然雙膝落地,抽出長劍,雙手呈上。
“臣有罪,請長公主責罰!”
楚庭舟掌管禁衛軍,慣用長槍,這時拿了輕巧的長劍,看來是為她考慮好了。
楚驚春幽幽起身,拿過長劍放在手中把玩。
确然輕巧,亦鋒利。
楚庭舟脊背挺直,見楚驚春姿态悠然,似乎沒有打算做什麽,正要再度認罪,卻見眼前女子忽然轉過身。
寒光閃過,正砍在他的肩上。
“嘶!”
楚庭舟下意識倒抽一口氣,随即緊咬住牙,不再發出一絲聲響。
楚驚春亦沒有多砍,這一劍傷了皮肉,傷不到骨頭。
“得了,兩清。”
楚庭舟怔怔地望着她,似乎每一次,楚驚春所為都在他的意料之外。
明明他準備了許多言辭,只怕楚驚春不肯論他的罪。甚至,他預備好了自傷,也要将這份虧欠稍微彌補。
不成想,她就這麽砍了。
毫不猶疑地砍了。
他看着楚驚春不知從哪抽出的絹帕,慢條斯理地擦着被血液沾染的指尖。弄髒了她的手,她看來嫌棄的很。
“臣,臣惶恐。”
楚驚春依舊懶懶地:“令千金無恙便好。也請轉告太傅,阿澗的事,我不記仇。”
楚庭舟心下愈是不安,多日前,他便與父親商定,且看楚驚春能否活着回來,再做定論。
自然,大抵是回不來的。
但每一日,他派去的人都送回一樣的信。
險象環生,驚險度過。
那些死士遠比他想象的,還要厲害。
是以,父親做下今日之決定,命他負荊請罪,只消長公主動了手,勉強消除些隔閡。餘下的,便都好說。
如今楚驚春太輕易就動了手,反倒令楚庭舟無措。
“不過……”
楚驚春倏地轉口,楚庭舟空懸的心猛地提起。
“你們楚家可想好了,确信要女兒入宮?”
楚庭舟愣了下,幸得臨行前父親已将諸多可能一一告知。
楚驚春被太後娘娘如此背刺,必然要做些什麽。若有什麽與他們楚家相幹,唯有女兒入宮一事。
“是。”楚庭舟鄭重點頭。
楚驚春嘴角輕扯,輕“嗯”一聲不再多言。
楚庭舟心下愈是慌亂:“殿下可是不允?”
楚驚春已然站起身,一面向外行去,一面輕巧開口:“你們楚家的事,我如何不允?”
是他們楚家決意家中必須出一位皇後。
說到底,家族榮耀勝過女兒的将來。
畢竟,誰說得準呢!
做了皇後,未必能一直做皇後。一直做皇後,也未必能安穩做到太後。
楚庭舟忙站起身追去,楚驚春已然推開門,門外不遠處赫然站着另一張熟識的面孔。
楚庭舟看向那個人,甚至不必細瞧兩人目光交彙,便知再沒有開口的機會。
他只得咽下諸多疑慮,悄無聲息退去。
楚驚春對楚庭舟這般有眼見,卻是平添一股燥意。
今日似乎注定要見熟人,前兩個是刻意而為,如今這位,真是湊巧。
不叫人喜歡的湊巧。
楚驚春只當不曾瞧見,轉身就要朝着樓梯口的方向行去。
然則剛行了兩步,便覺身後一陣微風襲來。正是那人跳上欄杆,隔空翻越而來。
罷了,衆目睽睽,她還能以更敏捷的身手離開嗎?
遂是側過身,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來人憋了許久的話,驀地撞上她的眼睛,一時啞然。
好一會兒,才道:“你,你近來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