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一)
回宮後,張荦确實遭到了徐黨的彈劾。
莊妃本欲與張掌印合作,奈何對上個不争氣的‘情種’兒子,只能眼看着祁溯運作徐黨勢力,張牙舞爪地洩憤。
這些奏折中多是些捕風捉影的坊間醜聞,或是歪曲事實的刻意抹黑,跟當初對付陳錦年的那套罪名如出一轍地毫無新意,實在也就只能達到‘洩憤’的作用。
唯有一條,說張荦勾結後妃,狼子野心。
其實這條也是個假大空的高帽子,谏言者并未拿出什麽确鑿實證,但還是讓張荦心中一震,他一直以來最擔心的事情,就是因為自己影響到姐姐。
好在,皇帝似乎對這些流言蜚語并不敏感,反倒是吩咐張荦,利用這次彈劾,與徐黨角逐較力,好讓那些隐藏在朝堂中的徐氏勢力,一個個露出馬腳。
看來,皇帝這是想将他們一網打盡,斬草除根了。
夜深,乾清宮內,燈火通明。
明日一早,皇帝要禦駕出宮,禮部選定的太後入陵吉時在即,皇帝将要領着一衆嫔妃、宗親大臣,前往城郊的皇家寺廟,拜谒做法,送徐氏最後一程。
而在這時,湘王突發暴疾,病得下不來床,只能留守。
皇帝看了一天奏折,靠在椅背上,聽到這一消息時,雙目疲累地輕阖,案邊的琉璃燈再亮,張荦都覺得看不清上頭人的神色。
其實,前段時間錦衣衛就察覺到了徐黨的異動。莊妃偷偷收買宮內近衛,祁溯暗中聯絡京畿駐軍,還攢聚徐黨各位大人手中的府兵力量。
當今皇帝是少年天子,那一手将他推上皇位的徐氏勢力,曾是他頭頂的陰影,也曾被他踢下神壇,這一次,終于到了父子相争、兵戎相向的最終局。
他眼皮輕顫,緩緩半睜開,許久才暗暗道:“可他到底是……”
到底是什麽?皇帝沒有明說,不管是什麽,祁溯到底是他的親生兒子。他的親生兒子與徐氏站在同一邊,要聯合外人來對付他。
雖說皇帝一直以來對祁溯這個長子并沒有特別的親昵,但他膝下子嗣不多,真要眼睜睜看着親生兒子去赴這場滅頂之災嗎?
燈下,皇帝緩緩翻覆寬大的手掌,慘白奏章上投放的影翳,轉瞬變狀。
他瞥見手背上那淡棕色的歲斑,不禁心中感嘆,自己真是老了,從前怎會這般優柔寡斷?
他望向下頭恭敬候立的張掌印,不鹹不淡道:“昨日,惠妃來找朕新拟了殉葬名單。”
為了防止皇帝暴斃,大殷的殉葬名單都是提前定好的,每四年更新一次,就跟每四年一次的大規模選秀一樣。
前人在制定這項規則時,确實也是根據選秀的時間來定的,有新人上位,自然也會有新人殉葬。想象一下,那些嬌花堪堪含羞帶怯地初綻,就已經有人給她們的花期烙上了注定的句點,太殘忍了。
雖然本朝皇帝近幾年已經不大選秀了,但是拟定殉葬名單的舊例未廢。惠妃娘娘代行皇後之職,每次還是會照例來乾清宮走一遭。
天子近臣,最重要的一項技能就是揣測聖意。揣測得好與不好,往往就是升遷的關鍵,有時甚至是保命的關鍵。
上頭,皇帝話音剛落,張荦就撲通跪下,已然猜到了皇帝此時提殉葬的意圖。
惠妃與蘭嫔同屬于了六皇子陣營,等到徐氏勢力一去,湘王一倒,六皇子的贏面就更大了,更何況皇帝一直心屬祁澹,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的事實。
而今中宮虛懸,所以就有了惠妃和蘭嫔,以後誰更适合當太後的問題。皇帝在徐太後的陰影下長大,肯定不希望自己的兒子也有個強勢的母後。
蘭嫔本來不染是非,無欲無求,可惜的是因為徐黨的煽動彈劾,有些言論說她與張荦走得極近,皇帝本來并不太在意此事,更加猜不到自己的妃子能和個太監暗生情愫,他根本就不會往那方面去想。
但若說蘭嫔與張掌印為權勢勾結,這還是極有可能的,如果再加上惠妃恰到好處的适時挑撥,很容易就能使皇帝對蘭嫔心生忌憚。
武帝‘立子殺母’的故事,皇帝從小就在史書上看過,‘主少母壯’,祁澹又與蘭嫔關系親近,難保日後不會對養育恩重的藍芷言聽計從,這些都是隐患。
所謂嫔妃殉葬,一方面是殘忍的舊制,另一方面也是統治者防止外戚幹政的有效手段。皇帝曾不止一次地想過,若是當年徐太後能在先帝的殉葬名單裏,是不是就能少了很多無休止的鬥争?
所以,皇帝是在告訴張荦,蘭嫔已經在他的視線範圍內了,只要他想,就可以毫不費力地除掉。
一人之下的張掌印,終是免不了被那‘一人’猜忌的命運。
張荦忙磕頭,漲着臉道:“湘王殿下素來敬順,對皇上孝景有加,若真有悖逆之行,定也是受奸人脅迫,無奈參涉罷了。若說風光霁月的湘王狼子野心,誰會信呢?又不是奴才這等在坊間聲名狼藉的小人。”
他說到後半句時,語帶戲谑,逗得上頭的人也展顏大笑起來,“哈哈哈——,錦年沒有看錯人,你小子是個聰明的。”
蘇貴妃臨終前說,‘費盡心機除掉一只狼,不過是又養大了另一只’。帝王權術,不會讓這樣的事出現,蘇黨已滅,徐氏也只剩回光返照,那些能威脅到皇權的勢力都将覆滅,張掌印也就沒有他存在的價值了。
狼子野心的閹狗脅迫皇子發動宮變,這樣膝下單薄的皇帝能保自己兒子一命,祁溯或圈禁或流放,可以不被處死;而張荦作為這場陰謀的始作俑者,萬死難辭其咎,皇帝還能借機削弱閹黨的勢力,一舉兩得。
閹黨,皇帝默許陳錦年一手培植出來的勢力,誕生的使命就是替皇帝服務,如今要滅亡也該是為皇帝服務。有用則留,無用則棄,此方為帝王之術。
皇帝望着底下那個跪成一小團的人,“年紀輕輕能到今日之位,不容易吧?你倒沒有怨言?”
“能為皇上效命,是奴才三生之幸,奴才無怨無悔。”張荦恭敬地叩首,“只求事成之後,皇上能留奴才一條賤命,奴才想出宮看看。”
皇帝選擇此時跟張荦把話挑明,本就沒打算背後玩陰的,張掌印風裏來雨裏去為他赴湯蹈火,臨了放棄權勢、背負罵名,竹籃打水一場空。
上位者漏漏手指縫,能給這個太監留一命,實在也沒必要趕盡殺絕。
“出宮?”皇帝颔首應下,又徐徐望向那金碧輝煌的大門,可宮殿外漆黑一片,除了一重又一重的宮牆,似乎什麽都望不到,“得空可曾去看看你義父?”
皇陵離王宮不算遠,一兩日的路程,張荦出宮辦事,順道看過幾次陳錦年。
原以為這個曾在宮中呼風喚雨的司禮監第一人,離了王宮少不得要添幾分落寞憔悴,可陳錦年看上去似乎跟在宮裏沒什麽差別。
他穿着一樣的灰藍褂子,天不亮就起,夜很深才睡,每日對着皇城的方向虔誠禱拜。除了再沒有繁冗的宮務要處理,他每日活得跟在宮裏,別無二致。
張荦跪在地上點頭,“去看過幾次,義父他身子骨還算硬朗。”
“那就好,就好……”皇帝低喃着,拖着沉重的身子站起來,張荦見狀忙上去攙扶,并很有眼力地給他披了件外褂子。
皇帝接過時,拍了拍他的手,“除了錦年,也就你最盡心。”
張荦福身答道:“義父離宮前,囑咐奴才,要照顧好皇上。”
皇帝長籲一口氣,用不需要人回答的音量,自言自語:“這偌大的王宮,上萬人都喊朕主子,卻只有一個錦年,捧出一腔真心待朕,可惜啊,還是被他們逼走了。”
張荦擡眸,望着那個默默走向蟠龍寶座的明黃身影,年近半百的天子,再怎麽頂天立地,走路也像尋常百姓家的老人一樣,腰有些弓了。
他一步一頓,緩緩邁向獨立高處的龍椅,襯得窗外的夜風,孤獨又凄涼。
衆人跋涉一路,歷經繁瑣的奠祀禮節,終于抵達了太後停靈的皇家寺院,待明日正式下葬,行完封陵儀式,才打道回宮。
入夜,大家都在屋內休整。
藍芷攥着茶杯,神色緊張地坐在燈下。
不多時,外頭有輕輕的叩門聲。
她忙起身沖到門口,一荊釵布裙的女子,正對她淺笑。
當初大行鳳駕來寺院停靈,白荼請旨出宮,前來侍奉香火,如今兩人已大半年未見。
曾經那個穿着考究、妝發精致的東西六宮宮花,似乎大變了一個樣,消瘦不少,衣裙也透着簡樸單調,好在她還是笑着的。
藍芷拉她到桌邊坐下,迎春會意地關門退出去,靜靜守在檐下。
另一邊,孫喜來與她隔着門框而立,時不時地揚起眼縫打量,“迎春姐姐,你冷嗎?”
迎春不語。
“餓不餓?供桌撤盤的時候,我偷偷藏了塊一口酥,你最喜歡吃一口酥了。”喜來奔着手将糕點遞過去,回應他的只有繞着指尖飄旋的微風。
他等了許久,手臂都擡酸了,暗自将一口酥塞進自己嘴裏,嘟嘟囔囔:“煩人的老和尚念了一整天的經,我到現在腦瓜子都嗡嗡的。”
迎春不理。
喜來安靜了沒多會兒,又道:“迎春姐姐,你累嗎?今日又是叩拜,又是趕路,還要忙一堆瑣事,姐姐肯定累了吧?”
迎春無言。
喜來喋喋不休:“迎春姐姐,要不你先回屋休息吧,主子這兒有我候着就行。”
迎春終于側頭瞥了他一眼,冷淡的眼神看不出情緒,似乎還透着點兇光,駭得喜來口中的糕點鲠在喉中不上不下,都忘了咽下去。
然後她轉身走了。
喜來望着她的背影,給了自己一個嘴巴子,怎麽就管不住嘴呢?天天叽叽喳喳吵個不停,迎春姐姐性子喜靜,他話這麽密,可不得讨人嫌嗎?
孫喜來正在垂頭懊惱,沒注意,手裏猛然被人塞了什麽東西。
他一擡頭,還沒來得及看清迎春的表情,她就又步履匆匆地轉身了。
喜來揚了揚手中的皮革護膝,“這是特地給我做的?”
近日磕跪膝行的場合頗多,正覺得膝蓋受不住,這護膝周到體貼,來得也太是時候了。
迎春聽到那猴子喜出望外的叫喊,停住了腳步,“閑來無事,見主子在做,跟着學打發時間。”言罷,扭頭鑽回了房間。
獨留喜來一個人在風裏咧開了嘴,笑了半天沒合上。
一牆之隔處。
藍芷捏握着白荼的手,問道:“怎麽樣?”
白荼點頭,“是個小丫頭,一切都好。”
“太好了!”藍芷不禁有些激動,她知白荼此行艱辛,離宮前給了不少銀錢,本還想托人在外照料,但被白荼拒絕了。
因為白荼怕牽扯太多,讓人知道蘭嫔娘娘私幫宮女偷偷生子,這是違反宮規的大罪。原本女兒酥之事,白荼就一直覺得對藍芷有所虧欠,怎麽還能連累她呢?
白荼的兄長沒有幫她,得知自家妹妹做了醜事,還異想天開地要将孩子生下來,吓得兄長連夜搬家逃走,從此與這個妹妹斷了親。
雖然涼薄了些,卻也是人之常情,這般離經叛道之事,一朝被捅破,全家都會被連坐,兄長自己逃了,倒也省得白荼再擔心連累親人。
她将女兒寄養在隔壁尼姑庵,準備日後回了宮,将攢下的月例偷偷彙給庵內的老姑子,請她代為撫養女兒。
白荼興興與藍芷說了許多養兒的趣事,倒是那些無人知曉的艱辛被她一語帶過。
那雙曾經烏溜鮮亮的大眼睛,被歲月匆匆染上了血絲,暗淡得像是煮熟的魚目,還好,當她談及襁褓中的丫頭時,瞳孔裏還能隐隐泛出一絲光亮。
那個曾經信誓旦旦要為自己覓得如意郎君的小宮女,夢破滅了,可就算她這一生都無法擺脫困鎖深宮的命運,但她的女兒做到了,她生命的延續,是自由的。
“辛苦了。”藍芷輕輕撫她鬓邊的發,聲音有些發顫,“白荼,你能走出去了。”
“嗯?”白荼愣怔地看向她,有些詫異。
宮變事關重大,藍芷不便多說,只是告訴白荼,會再将她調回未央宮,明日回宮之時,要她緊緊跟着自己。
白荼覺得女兒酥之事,是她虧欠藍芷,同樣,藍芷也覺得自己虧欠白荼,畢竟若不是因為她,祁溯也不會居心叵測地接近白荼。
藍芷其實一直想補償白荼,她不希望那雙鮮亮的眼睛黯淡下去。
張荦答應替湘王背謀逆的鍋,皇帝也答應他假死逃生,表面上張掌印名利盡失,其實倒也算是求仁得仁。
他本就欲尋機離開王宮,如今不僅能全身而退,還能趁亂帶姐姐一起離開。兵戎相見,刀光劍影,死幾個妃嫔或是被擄走幾個宮女,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明日,想要問鼎那座城的人,将不顧一切地沖進去;想要逃離那座城的人,将不顧一切地沖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