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糖芋苗(五)
八年前,辛酉,本朝發生過一件驚世駭俗的宮變。
她規模很小,最終也以失敗告終,卻足以被史冊銘記。這場宮變沒有響亮高昂的號歌,沒有金甲銀铠的戰士,有的只是六名手無縛雞之力的宮女。
辛酉年,臘月初十,皇上歇在永寧宮。
天剛擦亮,當時還是惠嫔的惠妃娘娘,起大早去小廚房準備早膳,昨晚床笫之間,皇上迷迷糊糊說想吃她做的家鄉小點。
就在這一時半刻之際,六名宮女尋機溜進寝殿,不聲不響地用黃绫布勒住了皇帝的脖頸。小寐的皇帝霍然驚醒,只感覺手腳被人控住,身軀被人壓住,半點動彈不得。
脖頸上那令人窒息的束縛感,越來越強,他梗着脖子,張着嘴巴,急速喘息,雙眸翻白,眼睑通紅。
真龍天子難道就要這麽不明不白地交代了嗎?
千鈞一發之時,惠嫔推門進來,被眼前的場景驚得目瞪口吃。
但她到底不是一般的深宮婦人,惠嫔臨危不亂,當即喚了幾個大塊頭的太監将六名宮女制伏。
她又探了探皇帝的鼻息,還好,忙命人去太醫院請太醫。
這些事惠嫔都安排得滴水不漏,并且悄無聲息,因為早在她推門目睹這一場景的瞬間,就盤清了現狀。
謀害當今聖上,滅十族都難辭其咎,此事偏偏發生在永寧宮,她瓜田李下有嘴也說不清,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她親自秘密審訊了這六名宮女,她們聲稱沒有組織,沒有同黨,要頭一顆要命一條。
弑君,這樣一件驚天動地之事,竟然毫無精密的組織謀劃,說出來誰信呢?
惠妃望着六名遍體鱗傷的嬌弱身軀,苦笑了一聲,她信。
當今聖上沉迷修道,篤信長生不老之術。每年都會從宮外新招大批豆蔻少女入宮,使用處子初潮的經血作為藥引煉藥。為了保持身體的純潔無瑕,這些宮女每日只能喝露水果腹,有時甚至還會被逼迫服用舒經活血的藥物,以榨取大量的經血。
她們或饑餓致死,或溢血而亡,或反抗無果反被刑罰處死,身處水深火熱之中,說這高門朱牆的宮闱吃人,一點不為過。
真龍天子不該是澤被萬民的君父嗎?為何是這副草菅人命的禽獸模樣?這個忝居龍椅的人,不是百姓的君父,是個徹頭徹尾的惡魔。
所以即便是力量懸殊,即便是注定失敗,她們也要為了自己不屈的命拼一回,她們怎麽會怕死呢?她們但求一死,只為死得有尊嚴。
惠嫔望着跪在地上瘋笑的六名柔弱女子,眼眶蓄淚,可她沒有辦法。
她曾是與她們一樣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從一個低等宮女一步步爬到嫔位,她自負有才能有眼界,不該被辜負埋沒,不甘屈于人下。她還有更大的抱負,更高的追求,不能就這樣輕易地為六顆鮮活又沖動的心陪葬。
莊妃素來與皇帝不和,氣急時還常常與皇帝破口對罵,且在當時代行皇後之職,管理六宮,處處壓惠嫔一頭。
惠嫔命人偷偷取了莊妃書房的幾張金桂香箋,這紙是莊妃新做的,她閑暇時愛自己動手制紙。又命人模仿莊妃的筆跡,寫了一封與謀逆宮女聯絡的密信。
全後宮獨一無二的紙,上面還有莊妃的親筆,加之莊妃與皇帝關系不和,連動機都有了,這真是百口莫辯。
皇帝經太醫救治終于醒來,勃然大怒,卻又礙于徐太後等各方勢力,只判了莊妃參與涉事之罪,将其貶為庶人,趕出了王宮。
經此一役,惠嫔看準時機轉危為安,不但趕走了莊妃這一勁敵,還被皇帝嘉獎護駕有功,贏得了莊妃之子的撫養權,從此成為了代管六宮的惠妃娘娘。
辛酉宮變在史冊上被定義為一場醜角異想天開撼大山、終難得逞的愚昧之舉,可不管史冊如何評說,人心中自有一杆秤。
此事後來在宮裏甚少有人提及,因為皇帝不愛聽,如火如荼的煉藥行動似乎也消停了一陣。
藍芷曾經根據皇帝臨幸後宮的頻率猜測過,或許就是從那天開始,皇帝難以再對女子的身體産生反應,或者說,雷霆萬鈞的真龍天子內心深處,其實變得害怕女子。
這是題外話,重點是,這樁讓惠妃平步青雲的宮變,同時也成為了她心底的一根刺,更準确地說,是藍芷成為了她心底的一根刺。
因為莊妃謀逆的密信,是藍芷替惠妃僞造的。
她從小愛讀書練字,一手書法極妙,臨摹名家字畫,甚至能夠以假亂真,一進宮她的這一技能就被主子盯上了。
辛酉年,藍芷剛入宮,分在永寧宮當差,惠妃命她僞造密信,她不得不從,可這麽大的事,她當年不過十三,任她平時揮毫多麽筆走龍蛇,那天,她确實是害怕了。
她怕此事敗落,陷害莊妃,她的小命可不夠填的;她又怕此事成功,惠妃這樣滴水不漏之人,事成之後,怕是要滅她的口。
她無助又絕望,小小的人兒這才意識到,宮闱之中,高門頭是遮天蔽日的高,紅房子是腥風血雨的紅。
她心跳得要從嗓子眼裏蹦出來,身體無意識地痙攣,提筆的手抖個不停,只能稀裏糊塗地落筆,她寫到一半,毫無意外地,寫壞了一張紙。
在琴姑的一番謾罵掐打後,她慢慢調整情緒,硬着頭皮重換了一張紙繼續。
最後,這件事有驚無險地成了,藍芷也猜得沒錯,潛入莊妃書房偷紙的、另外還有幾個知情的宮人,除了惠妃的頭號心腹琴姑,其他人都在事後的一個月裏,無聲無息地意外死亡。
在宮裏死個太監宮女不是什麽大事,誰還沒有個七災八難,沒人會注意到前行時,是否踩死了地上的一只螞蟻。
值得慶幸的是,藍芷沒有被滅口。
因為她寫壞的那張紙,不翼而飛了。
從莊妃書房偷拿的紙統共不過三四張,拿多了容易被發現,事後,除了呈給皇帝作為罪證的那封密信,其他的紙惠妃都讓琴姑焚毀了。
可最重要的一張,寫了一半,足以佐證陷害莊妃的密信是僞造的那張紙,卻離奇地消失了。
惠妃前前後後審了藍芷很多次,她都閉口不言,甚至還打過她家人的主意,好在藍芷已沒有什麽特別親近的親人。
那個唯唯諾諾的小宮女,瞪着強裝鎮定的眸子,身子微微發顫,撒了入宮以來的第一個謊,她說,那張紙已被轉移到安全的地方,她不敢威脅娘娘,只是想救自己一命。
‘惠妃娘娘,您高擡貴腳,踩死一只蝼蟻,不費吹灰之力,不踩,倒也礙不着您什麽。’
這只蝼蟻,就在惠妃腳下,不痛不癢地膈應了三年,然後,就出了祁溯的事。惠妃将她灌了藥送上龍床,有了後來的蘭才人。
其實,藍芷也不知道那張紙到底去向何處,她用力回想了很多次,或許是那天她太驚慌失措,又或是那天她根本就沒留意那張紙,事後才意識到它有多重要。
直至今日,馮貴的手在她面前胡亂揮舞時,藍芷的腦中閃現了一幅經年的畫面。
這只虎口有黑斑的右手,默默取走了桌角的那張紙。
她想起來了,這個馮貴也曾在永寧宮當差,只不過不是什麽起眼的紅人。
他在太後歸靈之日拿那種眼神瞧她,今日又在生死存亡之際向她呼救,顯然,馮貴是記得藍芷的。絕望中的人內心生出一絲期待,或許如今的蘭嫔娘娘,會念在當初之事,保他一命。
而且,蘭嫔娘娘若是有野心的話,馮貴這個人,絕對是有用的。
只是,藍芷還未來得及置喙,太師椅上的莊妃就督促宮人,趕緊将馮貴拖下去免得驚擾了他人。
從長陽宮回去後,藍芷秘密去查了馮貴的案冊。
他曾是永寧宮一個籍籍無名的打雜太監,辛酉宮變後,因為犯了個小錯被惠妃逐去了陪都,在陪都盡心侍奉落難的莊妃娘娘,漸漸成為莊妃跟前的紅人。
既然他與莊妃是共苦的患難主仆,為何出了事,莊妃沒有半點護着的意思,反倒興師動衆地找惠妃登門處置呢?
藍芷在燈下托腮冥思。
張荦一推門,就見自己房間溜進了一只不請自來的小兔子。
兔子露出人畜無害的笑,遞上一杯熱茶,“回來了啊。”
灰狼一秒收起大尾巴,溫順得像只貓,乖乖走到桌邊坐下。
“你認不認識,一個叫馮貴的太監?”藍芷想着,張荦在司禮監當差,應該比她更了解宮裏的太監。
“嗯?”張荦捧茶的手一滞。
“右手虎口處有一塊這麽大的黑斑。”藍芷伸手比劃着,“今日長陽宮有個宮女自盡的事,你沒聽說嗎?”
張荦自然聽說了,他正在禦前侍奉之時,有個皇帝的心腹前來禀報了此事。
他明顯察覺到,皇帝聽到這個消息時,眼中微沉,但他一句話也沒多說,好的奴才是不該随便探聽主子的事的。
他也知道馮貴這個人,虎口有黑色胎記,這個太監曾有幾次在夜裏秘密會見過皇帝。
所以,馮貴表面是莊妃跟前的紅人,其實是皇帝的人。
兩人再把今日長陽宮白天的事一分析,藍芷發現,自己今天果然是去當吃瓜群衆的,光顧着吃瓜了,暗箭冷槍一點沒品出來。
馮貴先前是永寧宮的人,貶去陪都,不過是惠妃想在莊妃跟前安插眼線,惠妃娘娘确實也以為自己成功了,可實際上,馮貴根本就是皇帝的人。
莊妃回宮之後,大概是覺得身邊留着皇帝的眼線,行事不便,又熟知馮貴的品性,故意賜個宮女給他,讓他出錯。她不會親自拔掉皇帝的眼線,這樣太容易打草驚蛇,這個事由惠妃代勞,最好不過。
惠妃大概還不知道,馮貴是皇上的人,只以為自己的眼線被莊妃發現了,發現就發現了呗,自己安排的人,自己大大方方地拔掉,此子不成還有下一子,惠妃娘娘的格局,向來落子無悔。
而且,這件事倒也不是全無可利用之處,惠妃有自己的考量。
她站隊祁澹,雖然與蘭嫔相較,她資歷老位份高,但兩人一樣,身後無權無勢,所以要真到了六皇子獲勝的那天,她真不見得能比得過蘭嫔,而太後娘娘只會有一位。
如今的張掌印炙手可熱,蘭嫔若真與他珠胎暗結,等于背後就有了朝中勢力,她還怎麽将蘭嫔比下去呢?
所以她今日樂意去長陽宮,還因為想帶蘭嫔去見見世面。
惠妃故意叫蘭嫔去監督宮人,處理那小宮女的屍體,血跡斑斑,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完整的肉,死狀猙獰。
太監嘛無根的東西,平日被人糟踐慣了,逮到機會就愛糟踐別人。
兩人分析到惠妃的這一層意思,神色都有些輕微的詫異。
藍芷瞥向埋頭佯裝品茶的張荦,矮聲問:“你也喜歡折騰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