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湯餅(五)
幽暗的房間內,孤燈如豆。
皇帝凝眉坐在燈下,堪堪照亮半張臉,神情陰晴難辨。
陳錦年叩門,皇帝忙将他請了進來。
“怎麽樣了?”
陳錦年福身禀道:“刺客擄了蘭嫔娘娘,從水下逃了。奴才已經派了人去追,聯系府衙封鎖城門,務必将刺客逮到。”
“查明刺客來歷了嗎?”
“奴才無能,不過從武功招式還有他們使用的兵器來看,不像是江湖人士。”
不像是江湖人士,那麽無非是官差或者軍中之人。
皇帝沉思片刻,“貴妃怎麽樣?”
“受了點驚吓,已無大礙。”陳錦年掃了皇帝一眼,又低頭道,“手腕的輕傷,也找大夫處理過了。”
方才,那群刺客一出來,皇帝第一反應就是控制住蘇貴妃。天子氣場表面淡定,手下卻控制不住地使勁,已然出賣了他。
天子也是人,他是怕的。他怕那群黑衣人為刺殺他而來,怕功高震主的蘇仰崧再也不願屈居人臣,怕蘇貴妃與蘇家裏應外合。
因為此前,陳錦年的人曾捉到過蘇貴妃與一個禁軍侍衛傳信,信的內容是禁軍的布防、內外線以及具體的人員。
禁軍保護皇帝的安全,是皇帝最親近的人,也就是能拿捏皇帝的性命。任何人想動禁軍的心思,明擺着不就是沖着皇帝去的?
蘇家,有反心。
陳錦年處事老道,自然沒有驚動蘇貴妃,只是将密信之事禀報皇帝。皇帝也是老謀深算,蘇家鐵騎穩定四方,大殷暫時還離不開蘇仰崧,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靜觀其變。
“今日那個小太監,耳聰目明,反應及時。”
黑衣人幾乎一出現,張荦就很快反應過來,召喚埋伏的禁軍侍衛和錦衣衛保護皇帝,才使得那些歹人無法近身。
皇帝此次能這麽輕易地毫發無損,小太監得記一功。
事實上,張荦今日之功實屬無心插柳,他只是一直留心注意着藍芷,自然第一個見到黑衣人湧向她。張荦是聰明的,臨危不亂,他知道大喊救皇帝一定比大喊救娘娘管用。
聽到上頭誇張荦,陳錦年眉間微展,“是個聰明上進的孩子。”
陳錦年作為皇帝最信任的人,平時最為謹言慎行,從不偏幫誰,這還是頭一遭,皇帝聽他這麽直截了當地誇一個人,眼神不由地探究道:“他就是你,安排在貴妃身邊的人?”
陳錦年颔首。
藍芷質問張荦去蘇巷的那晚,張荦說是繞道尚膳監取香椿,這話半真半假。其實,當晚張荦還秘密去見了陳錦年,彙報蘇貴妃的近況。
所以,張荦即使察覺出姐姐對他親近貴妃有所不滿,仍舊還得留在貴妃身邊,因為他在為司禮監陳掌印辦事。
皇帝得知蘇家有反心之後,自然不會坐以待斃,秘密派陳錦年在長樂宮安插人手,觀察蘇貴妃的一舉一動。
皇帝之前也不是沒安插過耳目,可那些人不是庸碌幹不成事,就是愚蠢暴露了身份。
這個人要出身清白,與各方勢力沒有牽扯;又要不起眼,不易被察覺;還要聰明機警能辦事。
陳錦年千挑萬選,看中了長樂宮馴獸房一個打雜的小太監。
此人貧苦出身,背後沒有任何權勢;再者,又是永寧宮的人,就算蘇貴妃察覺到異常,她首先認為一定是惠妃搞的鬼;最重要的是,張荦的聰慧機靈,陳錦年曾在皇帝寝宮的窗下見識過。
那晚,初出茅廬的小太監稀裏糊塗地要拉他一起學字。
陳錦年第一反應,當然是‘怎麽會有這麽傻的小太監’?可他轉而對上那雙漆黑的眸子,滿是真誠坦率。
當一個人站得越來越高,會發現身邊願意同你講真話的人,越來越少。像陳錦年爬得這麽高的人,已經許久未在宮中,見到過這樣真摯的目光。
“你看上這孩子了?”皇帝望着下首的人,語重心長道,“你手下的那些人,哪個不是一堆幹兒子、幹孫子?別說是小太監了,有些個恬不知恥的朝臣,都追着得勢的宦官叫爹爹喊祖宗。”
陳錦年一聽這話,當即跪下,“奴才有罪,奴才禦下不嚴……”
“朕不是要怪你。”皇帝揮手,招他起身,“朕賞你的宅子,你也不大出去住。今年四十有六了吧,總得為自己的将來打算,難不成你還能在宮裏待一輩子?”
陳錦年沒有起身,虔誠磕了個頭,“奴才願一輩子侍奉主子,只要主子不趕奴才走,奴才就厚着這張老臉,賴在宮裏一輩子。”
掌管內宮、號令錦衣衛的司禮監掌印,人前說話向來擲地有聲,此刻跪伏在地上嗚嗚咽咽,真有些像個年近半百的老人。
“趕緊起來。”皇帝深籲一口氣,伸手給他,“朕不是要趕人,只是想勸你,若有瞧得上的,就收個義子,将來也有人養老送終啊。”
陳錦年望了上頭的人一眼,眼中止不住動容,虛搭着他的手站起來。
不是不想收義子。只是,誰人都知皇帝器重他陳錦年,司禮監陳掌印炙手可熱,有多少人追捧,自然也就有多少雙眼睛盯着。
他若是作風有問題,百姓、言臣、史官,多的是口舌诟病,而且不僅僅是他,還有他的主子——皇帝,也會被連帶着一起罵。
古來史冊上,昏君寵信權宦的例子,不勝枚舉。
明明他們也曾為君為民操勞,他們之中的很多人,也想像那些同樣領皇糧的文臣武将一樣,為這個國家盡一份綿薄之力。
可他們不能有一點過失,不能有半分私心,他們任何丁點的過錯,都會被放大,都會因為出身于一個并不光彩的群體,而被一概而論,冠上醜陋不堪的罵名。
他們好像注定不能有理想與抱負,注定只能安于卑賤平庸的命運。
陳錦年步步為營才到今日的高度,早就明白必須慎之又慎,才能不辜負自己為君為民做出的那些努力,才能有可能擺脫群體的束縛,真正得到別人的平等尊重和敬仰追捧。
他不想自己稍有不慎,被世人誤解謾罵,亦不想他的主子受到牽連,被世人誤解謾罵。
皇帝一見他這副垂着頭愁眉不展的模樣,就知道他在想什麽,沒好氣道:“少往自己臉上貼金,朕這個皇帝當得如何,你一個端茶遞水的奴才,還左右不了。”
陳錦年禁不住擡眸,熠熠的目光望了上頭的人一眼,好在,他的主子是懂他的,他的主子願意信任他。
皇帝又想到今日張荦追擊刺客好似受了傷,吩咐道:“用得順手的人,可別讓他死了。”
陳錦年得了令,正要退下去查看張荦的傷勢。
又聽到上頭沉聲道:“你自己也受了傷。”
語氣不冷不熱,喜怒不形于色,好惡不言于表,是他高高在上的主子。
陳錦年順着自己劃了一道口子的左臂,瞟向上頭的目光。他主子的目光,看了這麽多年、猜了這麽多年,怎會不明白?
表面冷淡,內裏藏不住的,是真摯關懷。
張荦手臂和後背都有刀劍傷,雖未傷及要害,但流了不少血,還在昏迷。
大夫替他處理傷口,他全程眯眼未醒,嘴裏嘟嘟囔囔,應是受了不小的驚吓。他好像還夢魇了,眼角有晶瑩淌下,不知是疼出的汗還是淚。
陳錦年見了這景象,或許是覺得這個年輕人太累,拿帕子替他揩了揩。
張荦确實是夢魇了,又是進宮四年來,常做的那個夢。
他夢到了黑暗,夢到了冰涼的手,夢到了月光,夢到了月下相擁的人。
他看到自己從一個不谙世事的小太監,一步步成為一人之下的司禮監掌印。
他看到自己與一個女子,從相識相知、相伴相許到相濡以沫,他終于看清了她的臉,那個女子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姐姐。
他的姐姐,因為他從自怨自艾到笑逐顏開,也因為他從滿懷期待到傷心絕望。
他看到自己昂着三山玉冠,甩開飛魚服擺,冷漠刻薄地羞辱他的姐姐,無動于衷地将她丢在殉葬的房間內。
最後,一抔黃土掩風流。
他抱着骨灰壇,将自己關在黑暗的屋子裏,沒日沒夜地飲酒頹喪,将自己折磨得不成人形。
所有的夢境連接到一起,這一切太真實,就好像另一個張荦和藍芷,在這世上真實存在過。
不,不是另一個,就是他自己。
夢裏的張荦,與他是同一個人,因為他能清楚地感受到他經歷的每一分喜悅、每一分躊躇、每一分痛苦和每一分絕望。
他完全懂他的感受,前後兩世,他都在自己黑暗泥濘的心中,暗暗種下了一顆不會開花的種子,小心翼翼地愛着他的姐姐。
可是為什麽?他最愛的人,竟真的被他親手葬送?
後來,他看到自己跪在一個道士面前。
他不想要他摸爬滾打得來的一切了,他願意散盡家財,願意放棄權勢,甚至願意放棄自己的性命,只求他的姐姐能活過來。
他将骨灰壇緊緊摟在懷中,躺在冰涼的寒床上。
那個穿得破破爛爛的‘白通真人’舉起拂塵,繞着他一頓作法念經,然後他覺得身體越來越輕,心跳得越來越慢,最終逐漸失去知覺……
張荦猛地驚醒,心口沉得喘不上氣,定了定神,方看清床前高偉的灰藍身影,“義父——”
他剛醒來,靈臺尚未清明,見了陳錦年張口就喊,忘了這一世他們還未行拜親之禮,陳錦年還不是他的義父。
陳錦年對這突如其來的稱謂倒也不惱,走近床邊,本就溫和的眉眼更顯和煦,“醒了就好。”
“藍……”張荦找回了些神志,糾正措辭道,“蘭嫔娘娘如何了?”
“錦衣衛正在找。”
張荦聽這話,是還沒下落啊,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癱倒在床邊才意識到自己手腳無力。
陳錦年見狀讓宮人去扶他,“今日護駕有功,皇上特意提點要嘉獎,你可得好好養着。”
藍芷都被黑衣人擄走了,他哪還有心思養病?
張荦扶着床沿,撐起身子慢慢站起來,“讓奴才去吧,奴才去找。”
“胡鬧。”陳錦年想斥責他,可這年輕人眼裏的精光太灼人,熾熱真摯得像火一般,冰山都能被融化,“唉——,我去吧。”
“嗳。”張荦一把拉住陳錦年的手,又輕輕松開,注視着他小臂上的傷,“還是我去吧,處理一下傷,義父。”
這回,張荦神志清醒,卻還是想這麽叫他。
因為他知道這個人前呼風喚雨、雷厲風行的司禮監掌印,私下裏藏了多少隐忍與柔軟。
他處罰違反宮規的宮人時,從不手下留情;他為國家大事,周旋于各方勢力時,往往陰險狡詐。可他也願意保護一個懵懂小太監的窗下偷學夢。
張荦當他的義父,是這王宮中的一個好人。
在這宮裏,成為一個厲害的人物很難,成為一個好人更難。
上一世,張荦就想過,陳錦年之所以對他另眼相看,或許是因為從他身上看到了曾經年輕的自己。
同樣,張荦也時時将陳錦年作為自己的标杆,他無比希望陳錦年這個好人,能過得好一點,能被歲月溫柔以待,就像他希望自己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