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湯餅(三)
張荦連續好幾日沒去未央宮聽課,藍芷覺得奇怪,可礙于他如今是長樂宮名正言順的小太監,不好太大張旗鼓地上門問詢,只能借說六皇子想吃點心,派孫喜來過去看看。
蘇貴妃本就懷疑,跟張荦攪在一起的人是藍芷,她這樣一派人上門,等于自投羅網、不打自招了。
強勢刁蠻如蘇貴妃,她怎麽允許自己看上的東西,被別人捷足先登呢?
她推說張荦近日身體不适,不能下廚,草草将孫喜來打發了。
藍芷打着祁澹的旗號,往長樂宮跑了兩回,後來就沒法用了。
因為祁澹不知是不是偶一日貪涼穿少了,突發寒疾,治了小半個月,也不見好。
小孩子生病跟大人不同,輕則落下病根贻害一生,重則弱小的身子扛不住,搞不好就夭折了。
之前就有好幾個皇子因病夭折,就連蘇貴妃的寶貝七皇子祁溶也因先天不足,常年纏綿病榻。
皇上對祁澹有多看重,從求學一事上,可見一斑。如今寶貝兒子久病不愈,老父親自然心急如焚,太醫院的太醫輪番上陣,甚至都張皇榜從宮外請了能人,祁澹還是不見好。
這病極其怪異,狀似寒疾,可對症下藥卻不見好。
這種情況下,沉迷道術的皇帝陛下,自然開始動些旁門左道的心思。又是占蔔觀星,又是齋醮祭天,還勒令群臣一起,一時間朝野上下,烏煙瘴氣。
有個善度聖意的大臣投其所好,上奏折說,揚陵的白象觀內出了個三通真人,仙法無邊,能夠醫死人肉白骨。
只是三通真人輕易不入凡塵,遇到誠心求醫的有緣人,方會賜予靈丹妙藥。
皇帝一聽來了興致,揚陵離京城不算遠,走水路三五日便可到達。他一貫虔心向道,便想禦駕親自前往白象觀,為祁澹求醫。
另外,這真人號稱有靈丹妙藥,皇帝常年請人煉丹,為的就是長生不老的靈丹妙藥,他也想去看看,這白象觀裏的真人,會不會有他要的靈丹妙藥。
當即下令,微服私訪,命蘭嫔娘娘攜六皇子随行。
蘇貴妃聽說了這件事,也想湊熱鬧,畢竟他的祁溶常年多病,有這樣的仙人,怎能錯過?
蘇仰崧剛打了個大勝仗,蘇家風頭正盛,皇帝不好拂了蘇貴妃的面子,便同意她也前往。
這是張荦被鎖進獸籠的第二十三天,身上被打的傷逐漸好轉。
他心性堅定,絕不就範,忍過了傷痛髒臭,忍過了風餐露宿,忍過了寒風凍雨,可得知這個消息後,他卻忍不了了。
張荦從幾個宮人的七嘴八舌中得知,孫喜來到過長樂宮尋他。這樣一來,蘇貴妃必定吃準了他與藍芷有一腿。
如蘇貴妃這般性子,王宮放蛇的事都做得出來。這要是出了宮,藍芷不知道會遇到怎樣的‘九九八十一難’。
他怎麽能放心呢?他怎麽能放心姐姐獨自面對這些?
他只得就範了。
好在,摸爬滾打長大的人,懂得能屈能伸,不是說一不二的君子,天生似乎就知道,如何做一個舌燦蓮花的小人。
當晚,他沐浴梳洗,換了一身簇新的绀青褂子,進了蘇貴妃的暖閣。
蘇貴妃剛沐完浴,寝衣輕軟,香體橫陳,歪在浮光暖絨的美人榻上。
她媚眼半開,瞟了一眼下首的小太監。
張荦當即十分有眼力地湊上去,替娘娘揉腿。他先前在王宮的按摩房學過兩招,按得蘇貴妃十分受用。
他又軟語溫存,哄得娘娘開心,卻也不忘隐晦地說明自己身上的傷還沒好全,暫時伺候不好娘娘。
見娘娘心情正好,他又恰到好處地得寸進尺,說想跟蘇貴妃一起去揚陵,鞍前馬後地侍奉娘娘。
蘇貴妃不蠢,其實到這裏,小太監的心思已經暴露無遺。
鎖在獸籠快一個月,傷口感染發燒,疼得死去活來的時候,都沒松口,偏偏這個時候就範,他就是沖着下揚陵去的。
小太監心裏還在惦記着舊主兒。
書上說,迷途的書生,明知荒郊野嶺、滿山孤墳冒出個貌美女子,可疑又詭異,可這女子對書生回眸一笑,他就什麽都不想了,乖乖跟着女子走。
蘇貴妃從前不信,怎會有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可此刻她不得不信了。
小太監睜着兩枚烏黑晶亮的眸子望她,顴骨上還有道未痊愈的痂傷,印在白皙幹淨的面頰上,平添幾許楚楚可憐。
他又薄唇一抿,朝她輕笑,露出幾分甚能唬人的天真無邪。
蘇貴妃心中一緊,就鬼迷心竅地答應帶張荦下揚陵,并且升了他的職,提他做長樂宮的副總管。
她自以為是有考量的,她要藍芷親眼看她器重張荦,親眼見證她待張荦親近,她要宣誓主權。
因是微服出行,不宜張揚,藍芷自己連侍女都沒帶,就帶了六皇子的奶媽和一個慣常伺候的宮女。
蘇貴妃就不一樣了,恨不得把整個長樂宮都帶上。皇帝斥責了幾句,說她驕奢侈靡,求醫向道之心不誠。
蘇貴妃哭鬧了一通,無濟于事,連皇帝都只帶了一個陳錦年伺候,她自然也不好僭越。
于是,最終只帶了一個貼身大宮女的貴妃娘娘,開始時不時地使喚蘭嫔,到哪兒都非得拉着她一起。
這日,他們剛到白象觀,皇帝就忙着秘密會見三通真人。
蘇貴妃穿得珠光寶氣地在道觀內四處晃悠。藍芷與貴妃的大宮女一左一右,亦步亦趨地跟在貴妃身後,她又穿的素,乍一看真像是個伺候人的丫頭。
即便如此,蘇貴妃仍覺不夠,穿着曳地的大裙擺,非要新任的副總管仔細攙着走。她将嬌貴的玉臂遞給張荦端着,柳腰輕軟,三步一曳,似要飄到人懷裏。
在藍芷眼前這樣赤|裸裸地挑釁炫耀,蘇貴妃方覺心中松快不少。
白象觀內,念經誦佛之聲袅袅,香火旺盛,前來參拜者絡繹不絕。
蘇貴妃像個目無下塵的仙人,将信衆、道觀裏外視察了一圈,忽覺疲累,正想找個地方歇腳,瞥見後院牆角,有個求簽問蔔的攤子。
攤主是個年輕的白面道士,一身縫縫補補的玄色道袍,正趴在桌上小憩,生意蕭條零落。身旁的舊布幡上歪七扭八地題字,‘白通真人,解簽問蔔’。
蘇貴妃本就想坐下休憩片刻,又見這毛頭道士自稱‘白通真人’,誰人都知這道觀內得道高人叫‘三通’,此人竟然眼皮子底下蹭熱度,明晃晃地擺攤解簽。
她便有意戲弄此人一番,陰陽怪氣道:“白通?既然自知一窮二白、空無一物,一通不通,還有臉擺攤解簽?”
那道士聞聲耳根抽動一下,卻沒睜眼,嘴裏含糊嘟囔,“白(bo)通。”
bo音是梵語,白和百兩字,在梵語中發音相似,都可念作‘bo’。
想不到這道士口氣不小,面對蘇貴妃的質問,不僅不怵,反倒自吹自擂為‘百通’。
名聲大噪的三通真人,都只敢聲稱自己是‘三通’,此人竟然大言不慚敢自稱‘百通真人’。
得道之人,大多仙風道骨又虛懷若谷,哪像此人這般落魄潦倒又口出狂言。
蘇貴妃下定決心要搓搓這個江湖騙子的銳氣,給了貼身宮女一個眼神。宮女從袖中掏出一錠飽滿锃亮的銀子,重重擺到那小攤桌上。
這下,道士猛坐起來,撩起半只眼睛瞧來人,睡眼惺忪對蘇貴妃道:“女施主,求根簽子嗎?”
蘇貴妃心想,果然是個江湖騙子,才一錠銀子就醜态畢露。她拈起手指,在簽筒內抽了一根竹簽,而後挺胸昂首地端坐,頗有大家貴女的氣質。
她認定這騙子是個見錢眼開之徒,所謂‘解簽’,也就是根據來人的穿着舉止,胡謅一番。如她這般氣韻不凡的貴婦人,肯定少不得這騙子的一頓胡吹亂誇、天花亂墜。
千金難買我開心,蘇貴妃一番等誇的表情,誰知卻見那毛頭道士眯眼盯着簽文,皺眉道:“此簽下下,天恩君眷,鏡花水月,風起樹倒,多行不義,終誤了卿卿性命。”
“胡說八道!你可知我家主子是何人?”貼身宮女聽罷張嘴就斥。
蘇貴妃揚手止話,到底比宮女能沉得住氣,嗤笑道:“道長,你這簽解得不準吧?這樣好了,你再解一簽。”
她給宮女眼神示意又遞了一錠銀子,而後意味深長地笑望着身後的張荦,“道長,你替他解一簽。”
張荦聽了令只得躬身上前,請了一根簽子,遞給道士。
“問姻緣。”蘇貴妃嘴角一勾,不懷好意道。
張荦眼中倏亮,貴妃這是有意刁難這小道士了。
一個太監,問姻緣?怕是怎麽說都是個錯啊。
這道士一見簽文,惺忪的雙眼噔一下睜大,盯着張荦上下打量良久,最後露出一個似是故人重逢般的笑容,緩緩道:
“此簽名‘轉機’,木牛前緣今再續,千帆過盡暗香來。上天不滅有情人,這位施主,将會有段苦盡甘來、終成圓滿的好姻緣。”
“愚昧無知,妖言惑衆!”蘇貴妃一聲令下,幾個隐匿在人群中的便衣侍衛湧上前。
“将這個滿口荒唐的臭道士,關起來!”貼身宮女指使侍衛将人送去當地縣衙,以坑蒙拐騙罪懲處。
七八個侍衛架起人就往外拖,小道士根本一點無反抗的餘地。
觀內的百姓見這駭人的動靜,紛紛湊上來圍觀。
有人說這小道士得罪權貴臨危不懼,毫無招架之力地被人五花大綁,卻還面容平靜。
還有人說,這小道士哪是面容平靜啊,明明是被吓傻了,因為他嘴裏不停地重複着貴婦人口中的話。
“愚昧無知,愚昧無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