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州城中,胡同巷內。
一人一狗,正一動不動地對峙着。
易澤縮在牆邊,神色憂懼地望着不遠處正盯着他的小狼狗。
明明是刮着寒風的天氣,可他背後的衣衫卻早已被冷汗沁濕了一大片。
他前世想必是欠下了對狗的孽債,因而今生才會多番與狗不期而遇。
秉着“敵不動我不動”的作戰對策,易澤足足與它對峙了半刻鐘,此刻腿已然有些發麻了,他忍不住彎腰,揉了揉。
正思量着,卻忽地瞧見那對面的狼狗,其右前腿在地上搓了搓。
等會,那不是要奔跑的前奏麽?
“敵若動,我先動。”易澤望了眼前方的小狼狗,一人一狗在此時對上了視線。
話音未歇,他忽地轉身,往後狂奔了起來。
“汪汪汪……”那狼狗一瞧見易澤沒命般地狂奔,亦猛地發力,追了上去。
易澤聞聲,往後瞥了一眼,只見它的四條腿如風般快速。
自己這兩條腿又怎敵得過它?
心在那一刻,不住地往下沉。
他怎這般倒黴?這一早起來,不見了阿軻的身影,詢問守衛後,方知他去了災民舍。用過早膳,因閑得無聊,才想着去災民舍走一趟,跟随的小厮亦在中途命他回府取些吃食,未料路且沒走到一半,卻忽地不知從哪殺出了條狼狗,驚得他再不敢往前。
“汪汪汪……”耳聽着,那狼狗似要追上了,易澤往後一瞧,卻被腳下的小石子一絆,猛地一個踉跄,連滾帶爬地翻倒在地。
再往後瞧去時,只見那狼狗雙腿一蹬,張開大嘴,露出滿口的獠牙,朝他撲了過來。
“阿軻!”易澤閉上雙眼,再不敢看,面朝天空大喊了一聲。
猶似過了良久,卻仍未感到狼狗撲上身,易澤微微睜眼,前方似有個人影立于他面前。
他仔細一瞧,那背影,顯然是阿軻!
只見他持着利劍,冷漠凜然地望着前面伸出舌頭“呼呼”喘氣的狼狗。
此刻易澤又是一詫,只不多一會,那小狼狗便朝樓昀搖了搖尾巴,轉身離開了。
“……”
他頹然地低下頭,霎時間竟不知作何感想。
阿軻的氣勢,以壓倒性的優勢,勝過了那狼狗。而他,自成長至今,被狗追着滿街跑的次數竟下不十次。
這一對比……
“你還要在這坐多久?”樓昀轉過身,淡淡地問了句。
方從災民舍回來,卻在道途中忽地聽見易澤的聲音,若非他及時趕到,恐怕此時的他,身上早已少掉了幾塊肉了。
身後跟随的驚雨得了命,忙上前将易澤扶了起來。他此時方才回神,免不得又和樓昀細說了途中之事,雖又抱怨了幾句,卻是暗自慶幸樓昀能及時趕到。
否則,如今的他指不定會被那狼狗撕成幾片呢。
潇朗軒。
一早起來,用過早膳後,殷輕衍因記挂着此番回承阡的另一個目的,便決意今日攜暮熹一同進宮。
望悠乃是承阡國的初代公主,民間有關她的也只那首世世傳承下來的童謠,因而若想得更多關于她的信息,必得到承阡的藏書閣裏細查一番才可知曉。
暮熹對此自然是毫無異議,她來承阡的目的,不過是因此罷了。
可兩人雖想進宮,奈何怎麽也甩不掉那跟尾蟲——平樂,只得由着她一塊随行了。
淨空得知後,本也嚷嚷着要一塊進宮的,奈何馬車容量有限,殷輕衍使一個眼神便讓他乖乖地退出了。
潇朗軒因地處較為偏僻,離王宮稍有一段距離,殷輕衍早便命南紀備好了車辇,一行五人坐上馬車後,直往承阡王宮駛去了。
一路車辇行駛得雖極為穩妥,可平樂坐于對面虎視眈眈盯着她的模樣,倒令她有些不舒服,暮熹幹脆微阖雙眸,再不看其他。
不多一會,忽聽南紀在外禀道:“公子,到了。”
暮熹下了辇,便瞧見已有侍從候在此處,許是殷輕衍早已命人回禀過了太子墨霆,因而才會如此。
“我前些日子才見了哥哥,”一路沉默的平樂忽而朝殷輕衍言道,“沐澤哥哥,此番你們既要到藏書閣裏,不妨先由我帶暮熹姑娘前去,恰好我也能有機會和暮熹姑娘單獨說說體己話。”
殷輕衍聞言,一時間不知她打的是何算盤,方想拒絕,未料暮熹反笑言:“可以啊!”
平樂立時順勢說道,“沐澤哥哥,你不會這都不允吧!”
殷輕衍望了望暮熹,她倒是一臉的輕松!
并非說自己是怕她吃了平樂的虧,論她的才智,平樂絕非她的對手,只如今他們是身在承阡的王宮裏,事事總歸要留個心眼。
暮熹自然知曉殷輕衍在擔心什麽。
可這幾日與平樂在潇朗軒的相處,她能瞧出這位備受寵愛的承阡公主,雖性子嬌慣了些,卻絕非是那種蠻不講理、心狠手辣的女子。
“也好。”緘默了半晌,殷輕衍終是松口允了。
和殷輕衍分開後,暮熹随着平樂從另一處宮門繞去,一路只見亭臺樓榭,數楹宮闱,百竿翠竹,比比皆是。
與竺音皇宮的恢宏大氣相較,承阡王宮卻更顯清雅貴氣。
“我十三歲那年,剛剛從鏡娉涼宮回到王城時,對裏面的一切都感到那麽那麽地陌生,以至于時不時會覺得惶惶不安。”平樂忽地開口說道,她一面望着前方,一面引着暮熹往前走,彼時的她,神色間褪去了往日的嬌縱。
“初見他的那日,是在一個午後。記得那時正值暑熱天氣,我剛回王宮,一時不能适應,因而發了高燒,宮裏的禦醫皆束手無策。而後也不知在榻上躺了有多久,忽聞得一陣清香,沁入心脾的那一刻,仿佛驅散了心底積郁了許久的壓抑感,頓然覺得心中舒暢極了。再睜眼時,我便看見了他。那時是黃昏之際,淺金色的夕陽透過窗紗拂了起來,一襲白衣的他浸浴其中,恍似一個自天上而來的神祗,望着我唇角微揚。”
彼時三人行至一朱欄板橋上,平樂忽而停住腳步,望向暮熹,“那一刻,我便确定,他是我心中期待已久的那個人。”
暮熹望着眼前的這個女子,她的眸裏滿是真誠,言語間又如此動人,竟恍得她微微頓住了。
她待殷輕衍的心,确然是真。
思及此,暮熹對平樂,反而感到有些謙疚。
她幫着殷輕衍,去糟蹋一個女子對他的真心,這種做法真的是對的麽?
“你可知,這座橋,別名是何?”平樂轉首,望向河中央,暮熹卻并未言語,她繼而道,“離歆橋。”
承阡東宮。
悠悠琴音自殿內流出,時而平緩,時而高亢,立于殿外的人聞聲,皆不由紛紛側耳,想細細聆聽,一一品味。
畢竟如今在裏面彈奏的人,可是名動天下的公子沐澤。
“好!”一曲畢,對面的墨霆起身而立,迎上殷輕衍,笑言,“時隔三年,師傅的琴藝依舊不減當年啊!”
聞墨霆一聲“師傅”的調侃之語,殷輕衍方想反唇相譏,門外卻忽地響起平樂的聲音:“沐澤哥哥的琴音自然何時都不會遜色。”
墨霆聞聲,平樂恰在此時出現在殿內。
殷輕衍擡眸,微一側身,探頭往平樂身後細看。
只素心一人?
墨霆一眼便瞧出了他的心思,是而替他朝平樂問道:“殷夫人呢?”
平樂聞言,意味不明地望了殷輕衍一眼,方淡淡地道:“我與她行至離歆橋時,她說橋上景色甚美,因而想在橋上觀賞一番,再至藏書閣。我因那處過于無聊,便先行回來了。”
平樂的話音且未落下,殿外忽地進來個侍從,急急報道:“禀殿下,離歆橋有人落水了,因臨近……”
未等侍從道完,殷輕衍臉色突變,衆人只感覺眼前忽地似有一陣風掠過,再往殷輕衍處瞧見去,他已然消失在了大殿內。
墨霆望着他消失的方向,無奈地輕嘆一聲:落水的是何人,還未問清呢?
他這師傅,想必确是将真心付于那個名叫“暮熹”的女子了。
他轉身而去的剎那,平樂望着他的背影,藏在眼框裏的淚水終是了無聲息地滴落。
他本是如此冷靜的一個人,卻在聽聞離歆橋有人落水的瞬間,那溢滿了眼眸的擔憂和緊張,讓他失去了對事情原有的判斷。
離歆橋歸屬後宮管轄,便是有人落水,那些個奴才又怎會來至東宮禀報?
而後,墨霆細問了前來禀報的侍從後,方知是如何一回事,轉身去望向自家妹妹,欲要斥責之時,原到了嘴邊的話卻被她那滿臉的淚水驚得嗆了回去。
她哭得無聲無息,連身後的素心亦渾然不覺。
他又如何不知她的心思,方才沐澤那緊張至極的模樣,料想哪個心儀他的女子瞧見了,也必要失望透頂,再不能把從前的話說出口了。
思及此,墨霆無聲地嘆了口氣,深深地望了她半晌後,邁出步伐,上前将他這癡心的妹妹輕輕地擁入懷中。
“皇兄,我本不信,他是真的愛她。”平樂哽咽着。
三年不見,她本以為這只是一場為她所設的騙局,只要她拆穿了,那一切又定會複歸從前。
便是他一直在覓弧待着,只要他并未愛上任何人,亦不屬于任何人,那她總可以心存期待。
她滿臉的淚水浸濕了墨霆胸前的衣衫,“可如今,縱然我想如何欺騙自己,也是不能夠了。”
他方才的眼神已然說明了一切。
墨霆輕撫着她的背,此刻任何的安慰之語于她而言,皆毫無作用,他只得緩聲說道:“既如此,今日便在皇兄這好好哭一場,明日回了蘭娘娘那,莫要這般哭喪着臉了。”
在這森嚴的王宮裏,他所能為她做的,不過僅此而已。
自古以來,兩情相悅的愛情本就少之又少。不是襄王有心,神女無夢;便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殷輕衍趕到離歆橋時,橋上空無一人,往湖面瞧去,只有因魚兒跳躍而泛開的一圈圈漣漪,陽光灑在湖面上,遠處似氤氲一片。
此時的他心下一沉:她不會游泳,莫不是已經沉入湖底了?
得此結論,殷輕衍望了一眼湖面後,一腳跨上欄杆,正欲要往下跳。
肩膀卻忽地被人抓住,耳邊随之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殷輕衍,你發什麽神經呢?竟這般想不開。”
他猛地一顫,往後瞧去。
暮熹正滿臉怪異地望着他,再次啓唇:“你活得不耐煩了麽?還想跳湖不成?”
他轉過身的剎那,暮熹顯然瞧見他墨色的瞳仁裏閃過一絲欣喜。可既是欣喜,他去跳湖作什麽?
方才平樂領着她到了離歆橋,說了一堆話後,便忽地說自己有些不适,想要先行離開,讓她待在此處等着殷輕衍的到來。奈何她向來望不得湖深之地,平樂走後,便去了不遠的樹底下歇着。
殷輕衍低眉,下了欄杆,卻不言語,愣了半晌後,忽地用力将她擁入懷中,似是哽咽般地喃喃:“我……我以為你掉進湖裏了。”
暮熹恍得一愣,被他擁得一時喘不過氣來,雙手用力地想要将他推開,卻忽地被他輕聲喝止:“別……別推開我。我……不會抱你太久的。”
他的聲音裏……竟帶着恐懼?
她聽着,卻不大敢相信。自她與殷輕衍相識以來,便是面對着魔靈,也未曾見他有半分的畏懼。
而今,他聲音裏的恐懼又是如何一回事?
“可……可是發生了什麽?”暮熹遲疑了一會,輕聲問道。
殷輕衍埋首在她的脖頸處,感受着她獨有的體溫,往日的理智在這一刻才恢複過來。
略略思索了一番,才覺方才平樂在殿內所言之語,處處皆有漏洞。
她是個如此怕湖深的人,又怎會有這樣的閑情雅致獨留在橋上看風景?
明顯是平樂誘他進圈的把戲。
目的為何?左不過是為了證明他與暮熹之間的感情是否為真。而今,想必她也已有了答案。
只如今,他怕是要提前帶她離開承阡了。
可他自己,竟連那般明顯的漏洞都瞧不出來。
殷輕衍啊殷輕衍,往日你笑他人有了軟肋,而今輪到自己了,這又是何滋味?
好半晌過後,殷輕衍終是松開了她,牽着她便直往承阡的藏書閣而去。
暮熹對他此舉,倒是滿臉的不知所雲,後又問了幾句,他卻簡單地帶過後便将她引往別的話題去了。
至藏書閣,記載望悠公主生平事記的冊子倒是不多,僅《承阡國史錄》和《兵家記》兩本書。
暮熹翻閱了幾次,所載的無非是望悠公主的戰績、功勳之類的,贊美之詞倒是頗多。
可翻閱《承阡國史錄》時,有一點卻令暮熹覺着萬分奇怪。
《承阡國史錄》主要記載的是承阡歷朝歷代王族人的出生、死亡以及其畫像。
而七百多年來,除卻那望悠公主的畫像外,其餘人的皆在這本史錄中。
這又是何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