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枝島,因其地理環境的構造與他國有所不同,且凡目之所及的地方,有了綠樹,其枝葉必是連成一片的,加之鮮少有外人踏足,因而更添了神秘感,海內外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據殷輕衍所言,連枝島外圍設下的結界,已然歷時幾百年,乃是第一代島主神淵所設,通靈鏡亦無法穿越。
一行三人方下船,登了島,那岸邊上即有個身帶佩劍的男子同着一名小厮迎了上來,恭敬地朝着殷輕衍作了一揖,方道:“我家公子早前得了信,知是沐澤公子要來,特命屬下前來相迎。”
話音方落,暮熹和淨空面面相觑,皆是大驚:方才沒聽錯吧!他喊殷輕衍……沐澤公子?
“可是……那譽滿天下的……公子沐澤?”淨空饧了饧眼,露出木讷般的表情,朝暮熹問了句。
暮熹眼瞧着殷輕衍怔怔地發愣,又将他往日的一舉一動細想了一遍,卻如何也不能将他與那譽滿天下的沐澤公子扯在一塊。
殷輕衍神色自若地還禮後,故意提高了嗓音,正正經經地朝晏陽問道:“我記得你是……晏陽?”
“公子好記性。”
“數十年不見,你家公子的咳疾可好了?”
“勞沐澤公子挂念,虧了公子給的藥方,如今已無大礙,”話說間,那男子從懷裏掏出三張形似符紙類的東西,遞與殷輕衍,“這是進島的通行令。放入懷中,結界自會張開。”
殷輕衍接過後,分別給了暮熹和淨空各一張,暮熹按晏陽方才所說的,将通行令放入懷中,緊跟着殷輕衍等人身後。
方接觸到結界,只見它微微張開了個小口,暮熹一跨,恍若被人輕輕地在背後推了一把,一個小小的踉跄,便進入了真正的連枝島上。
她伸手往懷裏摸了摸,本夾在衣襟裏的通令行已然消失得無影無蹤,方才聽得晏陽道,通行令只能使用一次。
眼見前面幾人漸漸地走遠,暮熹忙跟了上去,挨着殷輕衍掩面低聲說道:“你竟會是傳聞中的公子沐澤?”
倘或他不言語,往臨風處那麽一站,“出塵絕世”四字,倒真不是浪得虛名。
可若他一開口……
“公子沐澤,說的自然是我。雲上之沐,栖澤而居,”殷輕衍偏着頭靠近她,放低嗓音,言語裏滿是自信,“兮兮這般問,莫不是對我心動了?”
暮熹側首瞧了瞧周圍,所幸愛管閑事的淨空到前面和宴陽碎嘴去了,她這才低聲地朝她吼了句,“我才沒有。”
殷輕衍似完全未聽聞般,只輕聲笑道:“兮兮不是個好孩子。既有了這心思,又何必掩掩藏藏的?公子沐澤何許人也?那可是世間女子都傾慕之人。”
“……”
如此自作多情之人,她暮熹平生怕是再難遇上第二個了。
話及此,她卻忽地想起一事,于是皺眉問道:“按理說,十年前你以一曲《君有木兮》聞名于天下,據我所聞,那時的你也已二十有三了,算算年紀,而今也該過了而立之年了吧!何以容顏也不過二十出頭?”
冒名頂替之事,得虧他能做得出來。
所幸她細細想了想,否則還真被他騙了去。
殷輕衍眉梢一斂,“兮兮這是何話?莫不是你以為我騙你不成?”
暮熹神色俱厲:難道不是麽?
殷輕衍有些急了,“年紀雖擺在那,難道還不許我保養得當麽?”
又何須保養?十八年前從雪窟醒來時,他便已是這副模樣了。
時光匆匆,竟也未有絲毫改變。
被殷輕衍如此一提,暮熹反而細細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又思及他平日的飲食習慣,便覺他說得亦甚是有理,因而不再作聲。
思及此,她忽地感覺前方一閃,正想越過殷輕衍往閃光處瞧去,便聽得一聲震天般地雷聲。
衆人被這一聲雷震得猛回過神來,本走在前頭的淨空忽地往後退,湊到殷輕衍身旁,拽着他的袖子,顫巍巍地問道:“發……發生何事了?”
過往的行人卻不驚不詐地齊齊擡首往同一個方向瞧了眼,便又似無所事般繼續低首趕路的趕路、叫賣的叫賣,倒與淨空的反應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殷輕衍甩開他的手,望向雷聲響起的地方,漫不經心地道了句:“打雷了。”
淨空擡首,環視了一周,只見蒼穹之上,藍天白雲,并無任何異常,便皺眉道:“這天氣,風和日麗的,怎忽地打起雷來了?”
頓了頓,他又似有所悟般地道:“□□雷聲大作,必沒好事。”
殷輕衍聞言,似笑非笑般轉首看向他:對這事,他倒挺靈敏。
身在前頭的宴陽不慌不忙地退到兩人跟前,解釋道:“小師傅有所不知,雷聲響起的地方乃是我們連枝島的擎雲圈,這一年來皆是如此,因而島民們也見怪不怪了。”
“這是因何?”淨空忙問道。
晏陽娓娓道來。
約摸在一年前,也是這般風和日麗的天氣,擎雲圈四周忽地打起了響雷,守衛的幾個士兵當場被雷擊中,趕去援救的人一檢查,已然沒了氣息。
原以為,這不過是巧合,卻未料沒隔幾日,依舊是這般風和日麗的天氣,打起的雷聲更響了,所幸那自那日以後,少島主下了命令:閑雜人等皆不許接近擎雲圈。因而那日并無人傷亡。
鑒于此事來得詭異,島上的祭司占了一蔔後,竟是神色大變,道是觸怒了天神,因而引來災禍,須得每日誠心供奉,方才能解禍。
“觸怒天福不過是無稽之談,這把戲也就只能哄哄那些市井之民。”淨空聽完,低聲地嘀咕了句。
殷輕衍狠狠地敲了一把他的後腦勺。
“哎呦!”淨空氣呼呼瞪了他一眼。
在前頭領路的晏陽聞聲,回過頭來忙問發生了何事,淨空方要張口,殷輕衍搶先答了句,“師兄這是老毛病了,他腦子偶爾抽風。”
暮熹身在後頭,差點笑岔了氣。
恰在此時,在前頭領路的小厮忽地朝後提醒了衆人一聲,“連枝殿到了。”
暮熹順着聲音往前瞧去,方才在船上看到的連枝殿如今近在眼前,它的華麗和壯觀竟忽地像是放大了十幾倍。
半空中的連枝殿立于兩棵巨樹中間,纏繞的粗枝為它搭起了地基。左右兩邊皆有樓梯可登上去。據晏陽所言,其少島主晏陌身體較為孱弱,吹不得風,因而無法在城門處相迎,特在落梓軒備下了酒席,為殷輕衍等人接風洗塵。
從左邊的階梯登上去後,往左側一拐,進入的是一條廊檐般的寬闊走道,暮熹往左右兩邊瞧去,只見外面粗壯至極的枝葉連在一起,可其間的縫隙卻是恰中,不大也不小,陽光折射時,大抵整條廊道都能浸浴在陽光裏了,只這般想想,暮熹便覺美極了。
直至廊道盡頭時,又往右一拐,是一段約有六七級的階梯,登上去後,只見左邊不遠處有一個圓形拱門,其匾額題着“落梓軒”三個大字。再往裏走,依舊有一段長長的廊道。
這條廊道的構造與方才那條雖無甚差別,可因朝向不同,此時的陽光竟是曲曲折折地灑在了廊道時,枝條上雖有綠葉,卻不多,因而此時瞧去,倒添了幾分意趣。
置身于其中,竟恍若不似處于人間之地。
殷輕衍微微偏頭瞧了暮熹一眼,只見她的臉側向了朝陽處,陽光将墨色的發絲染成了淡淡的金黃,那眉梢似青黛卻彎如畫,眼眸靈動卻如漣漪般溫柔。
那一刻,曾被他壓在心底的熟悉感又浮上了心頭。
暮熹忽地側過頭來,冷不防地問道:“你這麽盯着我看作什麽?”
殷輕衍笑道:“那還能有什麽,自然是因為我的夫人好看呗!”
暮熹反唇譏笑道,“話說你這不要臉的毛病何時能改改?”
“估計是改不了了,”殷輕衍湊上前來,貧着嘴,“倘或兮兮有良心,認了便可。”
“不要。”
她本就是個無心之人,還同他談什麽良心?
言說間,衆人不知不覺間便來到了兩邊镂空的圓亭裏,前面束着腰帶的玄衣男子瞧見殷輕衍的到來,忙迎了上去。
暮熹瞧着,便知那玄衣男子即是晏陽口中的少島主晏陌。只見此人臉色雖稍顯蒼白,可渾身上下卻自有一股清雅之氣,想他自小應是飽讀詩書之人,才會養出這般清雅之質。
殷輕衍同他寒暄了幾句,便向宴陌一一介紹來人。
至次日,寅時一刻左右,竺音承平殿上夜的禦侍匆忙将接到的急報遞與了樓熵。樓熵一瞧,霎時間臉色大變,忙命人連夜急诏左相、太尉等人進宮面聖,只道上頭寫着:
琅州自春秋久雨,且霜降過後春雨雪不止。昨夜更是忽來一場雨雹,百姓凍死者不下數百,牛馬凍死不下數千。數此情形,恐未至明年春,城中薪食俱盡,惟望朝廷盡早委派薪糧,以得安撫民心!
“琅州昨夜忽來雨雹,城中人心惶惶。今夜須得商得赈災人選,明日午後即刻出發。”将折子命人傳下給殿中的衆臣一一瞧過後,樓熵沉聲發話。
左相先行站出來,拱手道:“往年去琅州赈災皆是由太子殿下親自把持,琅州忽來雨雹,微臣建議循慣例,由太子殿下前往赈災。”
“不可,”太尉忽而反駁,“太子如今正處于閉門思過之中,天子犯法,且與庶民同罪。若貿然解除太子禁閉,置我朝天威于何在?又置聖上的顏面于何地?”
兵部尚書、禮部尚書等人紛紛站出,表示對太尉所言予以贊同。
“那據太尉大人所言,朝中有誰是赈災的合适人選?”左相冷冷地問道。
他瞥了太尉一眼,他又怎會不知他打的是何算盤?想另擇他人代行儲君職責,放眼整個朝中,除了想推他的女婿燕南王外,還會有誰?
太尉拱手朝樓熵進言,“微臣以為,燕南王樓漣品行俱佳,且近來在處理雲中臺之事亦甚得人心,若委派燕南王前往,亦不失為一個上上之選。”
當下又是一番争論後,樓熵忽而沉聲斥止。
“諸位愛卿皆言之有理,鑒于燕南王在雲中臺之事上處理得宜,現委派燕南王為琅州赈災之禦行官,明日午後即刻出發。”樓熵當下宣道,不容他人再出言反駁,便斥令所有人退下了。
翌日早朝,樓漣得旨後,忙去拜別白貴妃。因了樓昀被禁,樓漣代行儲君之職,白貴妃此時正是得意之際,一面細細地囑咐了樓漣其需注意的事項,一面又命人進庫房裏拿了好些宮裏新進的絨衣遞與他。方要離去,又是哭抹着淚叮囑他早些日子回來。
夜風夾着海水拂上了島,彎月隐進雲團裏時,樹叢之中頓然一片漆黑。
一圈圈淺藍色的光在夜色之下詭異地閃爍着,披着長鬥篷的身影忽而穿過叢林,來到擎雲圈旁。
男子掀開蓋在頭頂上的鬥篷,銀色的長發霎時間散落下來,隐在叢中的人瞧見這一幕,好看的唇角似早有預料般微微揚起,随之身影從叢林中淡出,輕揚聲音道:“擎雲圈之事,恐并非如晏陽所說的那般吧!”
“若這事能瞞得了你,”銀發男子回首,看到意料之中的臉龐,壓低了聲音道,“可知你也并非是我認識的那位沐澤公子了。”
殷輕衍上前一步,瞧着面前發着幽藍光芒的擎雲圈,淡淡地發問:“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晏陌似是一臉疑惑地望着他,反問道:“那你此番前來又所為何事?”
殷輕衍被他這麽一問,想起魔靈一事,倒是輕聲笑道:“原來你也早已察覺了。”
頓了頓,他望向晏陌的銀發,道,“你這滿頭的白發莫不是也與此事有關?”
宴陌聞言,卻未正面回答,反沉聲道:“擎雲圈是支撐連枝島結界的力量之源,倘或它破了,周圍對我們虎視眈眈的各路海盜必會趁虛而入。我這滿頭的白發若能換來連枝島暫時的安寧,卻也是值得的。”
殷輕衍細瞧了他一眼,冷聲地道出了事實,“支撐這連枝島一年多,怕也已經耗盡你所有的內力了。”
那在夜色中才會變白的黑發便已說明了一切。
“你可曾想過,究竟是誰利用魔靈之力來破壞擎雲圈?”
宴陌無奈地搖搖頭,“這一年來,我暗地裏派人查了無數次,卻依舊了無頭緒。”
殷輕衍望着擎雲圈發出的幽藍之光,忽而彎起唇角,掀起眼皮,望向宴陌,“或許有一個人可以解了你這一年來的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