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姜榆早就信了李燕華的話,但他無法接受将他視作生命的母親竟是自己的仇人這樣的事實。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何況是他的父母魂魄皆散,連進入六道輪回的機會都沒有。他身為人子,此仇不可不報。然而,偏偏他的仇人卻将他養大,将這一切都揭示給他看。
姜榆不記得自己的父母,他沒有了肉身,血親之恩也無從提及。他只記得這十多年來,李燕華對他愛如親子,掏心挖肺。他猶豫再三,最終還是伸手撿起了劍。
李燕華的眼淚瞬間決堤,她握緊了拳頭,心中大恸。這十多年的母子情分,終歸是敵不過血緣。她随即又苦笑,這不是她自己所求的結果麽?
她殺了他的父母,甚至殺了他自己,瞞了他十多年。她造下的孽不是早該償還了嗎?她還在抱怨什麽呢?她魂魄飄蕩上千年,也該是消散的時候了。
只是,她心裏明白是一回事,想要淡然卻是另外一回事了。
她緊緊閉着眼睛,等待着煙消雲散的那一刻。
等了許久,卻聽得哐當一聲,劍跌落在地上。姜榆大叫一聲,跑了出去。
李燕華淚如雨下,心中甚慰,他終究還是記着她的好的。但是很快,她又為他心疼。榆兒是經歷了怎樣的心路歷程,才會做這個艱難的決定。
她想到榆兒很少外出,心中惶急,急匆匆追了出去。榆兒可不要出事才好。
陳兮在外面目睹着這一切的發生,這結果隐隐在她意料之中。但她已無意為自己和師兄的默契而開心,而是對姜榆大起憐惜之意。
唉,明知仇人是誰卻不能報仇,真是可憐。
所以,在姜榆跑出來時,她順手一傘就敲暈了他。她回頭迎上蒼離帝君詫異的目光,尴尬地笑笑:“他情緒比較激動。”
蒼離帝君只是瞧了她一眼,并未開口。
李燕華一臉焦急地跑出來,口裏喊着:“榆兒,榆兒……”
她的聲音倒是好聽,陳兮卻沒工夫欣賞,她幹脆利落地又是一傘敲暈了李燕華。
這可不是她力氣大,而是定魂傘的緣故。盡管不是正确的使用方法,但傘上的仙力不是鬼魂吃的消的。
地上躺着兩只鬼,該怎麽把他們送到地府呢?陳兮朝牆邊踢了三腳,小聲呼喚律令,也不知道他是否聽得到。
蒼離帝君突然問道:“定魂傘是這麽用的?”
陳兮甚是意外:“帝君怎麽會這麽問?定魂傘是東岳大帝早年所用的法器,法力無邊,拿來當棍子使,豈不是暴殄天物?”
她心下暗嘆,這帝君也忒沒見識了。
蒼離帝君不置可否。
陳兮想了想,方才她的态度似乎不大好,又連忙說道:“不過,如果是帝君您使用,就算是當棍子用,也是它的榮幸啊。”
蒼離帝君看着她手裏的傘:“棍子?本君還用不着。”
可能是因為在河下城,好一會兒律令才出現。律令掃了一眼現場,就道:“哎呦,這年頭癡男怨女好多啊。”
陳兮搖頭:“他們是仇敵,也是母子。不是什麽癡男怨女。”
律令從袖子裏掏出兩個口袋,将他們分別收進口袋裏。他嘆道:“母子也能成仇敵。唉,這年頭……”
他成功地勾起了陳兮的好奇心:“怎麽了?怎麽了?這年頭怎麽了?怎麽就癡男怨女多了?”
律令一面紮口子,一面說道:“還不是阿香最近遇到的事情?說是一個男子遇到了一個女鬼,相情相悅,感情甚篤。可那女鬼說陰陽相隔不是長久之法。所以,她去投胎轉世,想要轉世為人之後,跟他再續前緣。為此她還特地避開了孟婆湯……”
“那不是挺好?他們都是人了,在一起也沒什麽阻礙啊。”陳兮不解。
律令笑笑:“挺好?等那個女鬼長到十五歲,能議親的時候,托人去打探那男子的消息,發現男子早已娶妻生子了。你猜怎麽着?”
陳兮瞥了一眼他手裏的袋子,福至心靈,做了一個殺的動作。
“可不是?女的殺了男的,然後自殺了。”律令搖頭嘆道,“她好大的氣性啊。十五年之約,對凡人來說,委實難以遵守些。即便是那男子負了她,也不該賠上性命啊。”
陳兮也不由得咂舌:“這女的才十五歲,還年輕得很,為了一個男的這樣,也忒不值當。她要去枉死城?”
律令搖頭:“不是,他們被罰入畜生道了。那姑娘還真是執著,非要拉那個男子去做王八。她說,千年王八萬年龜。她的郎君這下子上千年都不能離開她了。”
陳兮瞪大了眼睛:“還真是……”她歪着腦袋想了想,才說道:“還真是癡啊。”
其實,她更想說那女子傻,和李燕華一樣。這世上,有什麽是想不開的,有什麽是忘不掉的。一直糾糾纏纏的,又有什麽意思?
她自小在璇玑門修身養性,死時情窦未開,對情愛的認識完全來源于師兄的話本。師兄的話本告訴她,凡是真心相愛的都不會有好結局。反倒是那些感情不深的,卻能走到最後。以此定律,還不如不愛。
律令依舊忙得很,跟他們打了聲招呼,就很快消失了。
陳兮有些不舍,每次律令出現,都會帶來許多奇事異聞。他一走,她又該獨自面對沉悶的蒼離帝君了。
不過,蒼離帝君似乎并不知道他自己不受待見,或者說,他已經習慣了不受待見,見怪不怪了。
蒼離帝君開口問她:“你們認識?”
陳兮在心裏默默計較一番,這是他第二次主動跟她說話。她壓下噴薄欲出的激動之情,盡量平靜地道:“一般一般,久仰大名。”
蒼離帝君看了她一眼,沒再說話。
她心裏一涼,琢磨了好一會兒,也猜不透帝君的心思。
河下城裏有不少被李燕華帶回來給姜榆解悶的人類女子,還有一些是姜榆自己帶回來的。李燕華為了控制她們,在她們身上下了禁制。所以,她們才會如姜榆所言,一個個都變成了木頭樁子。
陳兮回憶了好久,還沒想起解除這禁制的法子。她很是郁悶的說:“東岳大帝提過的,真的……”
蒼離帝君道:“關門弟子,果真是不同尋常……”
陳兮心頭憋了一口氣,她緊了緊手裏的傘:“帝君,您不能這麽說,我主要是扛扇子扛的久了……”體力勞動從事的久了,忘了如何從事腦力勞動了。又給東岳丢臉了。
蒼離帝君不置可否。解除李燕華下的禁制,對他而言易如反掌。他沒等她開口求助,就解救了那些女子。
陳兮連忙上前去安撫這些可憐的女子,問清她們的家鄉,幫助她們回家。她先放下自己的小心思,處理正事要緊。
這些女子大都渾渾噩噩,如在夢中。她解釋了好久,才讓她們明白自己的處境。聽說能回家,她們自然欣喜萬分。
陳兮暗嘆,總算做了一件正确的事,可惜卻不是本職工作。——她此時尚不知道蘇勒派給她的工作,與捉鬼無關。
人間一天,地府一年。等陳兮料理了這些女子的事情,地府的歲月已經過去了許久。李燕華和姜榆的事情也有了結果。
聽律令說,李燕華身背兩條性命,罪孽深重,按律,應受地獄業火之苦,永不得生。姜榆終究還是不能忘記她十多年的養育之恩。他竟然以己之身,為她贖罪。
姜榆是狐子,生來就有法力,他願意戴罪立功,幫地府捉鬼。這是阿香給他暗示了多時的結果。
蘇勒正發愁地府鬼差少,任務難以完成。有這麽一個合适的鬼站在眼前,他自然不會放過。
就這樣,早已能獨當一面的阿香帶着姜榆走上了捉鬼的道路。
李燕華被困在地府,等待着身上戾氣消失的那一天,她就可以投胎轉世,忘記前塵。
而姜榆卻再也沒有了轉世的機會。
李燕華以為她在地府的孤寂就是地府的懲罰,卻不知道姜榆為她做了什麽。她還想着在人間能與姜榆再續母子情分,卻不知曉,他再也不願見她。
崔判官抱着地府的律法來找蘇勒,甚是惶恐:“少君,人間有法,鬼蜮有道。李燕華按律不該如此啊……”
蘇勒漫不經心:“不是改了麽?律令還沒公布新律法麽?”
崔判官苦口婆心:“少君,這新律法也沒說,別人可以替代的啊。李燕華雖然事出有因,但是殺人毀魄,罪大惡極……”
“沒有?那讓律令再加就是了。”蘇勒奇道,“你找我做什麽?”
“少君,十殿閻羅閉關,即便是要改,也不能如此大刀闊斧啊。凡事不可一蹴而就,代人受過先河一開,必然有許多效仿者。長此以往,地府定會大亂啊。少君三思啊。”
蘇勒皺着眉想了一想:“崔判官,枉死城可以代人受過不是一天兩天了。那時也沒見你說地府大亂啊。你放心,不會有什麽大事的。”
崔判官連連嘆息:“但願如此。”
作者有話要說: 姜榆不會報仇的,唉,這是個可憐的孩子。
下個故事,會是個正兒八經的故事,很正經。不要以為我只會撒狗血,雖然我真的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