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叫“從不聽旁人議論”?
撒嬌讨饒的神情還未從魔君臉上褪去,憤怒卻已将他的面容扭曲。
他這樣辛辛苦苦設局,捏着鼻子同那群正道修士打交道,滿心歡喜以為自己終于能得到鐘妙,最終竟然成了她口中的“旁人”?
魔君向來眼高于頂不把天下人放在眼裏,也從未想過要同什麽人共度一生,他本可以心無挂礙地将世人玩弄于掌心,若不是數十年前的一場獻祭中意外得到同位體的獻祭。
信任、關照、庇護還有……愛。
他本可以過得很好,如果他從未見過這一切。
如果他沒有見過鐘妙,自然可以繼續堅信人生而卑劣,而他是其中最命硬又最惡毒的那一個,因此才能脫胎換骨走到今日。
但他見過太陽,就算只有一瞬,也無法再繼續忍受黑夜。
設下陷阱,用盡手段,自以為能将太陽捕獲。
卻只得到了這個。
魔君肆意妄為慣了,頭一回在人身上嘗到挫敗的滋味,恥辱與憤怒點燃了他,下意識擡手聚氣一擊。
鐘妙一見他這神情就知道要發脾氣。
阿昭小時候自然也有被她惹毛了要發脾氣的時候,只是鐘妙每次都安撫得很及時,他就真以為自己裝得很好是個乖乖寶,其實早被壞心眼的大人将表情讀得明白。
換了個世界線,微表情倒沒變多少。
魔君的攻擊還沒落到實處,就被鐘妙抓着手腕向邊上一扭,又摁回了牆上。
她假裝聽不見身後轟隆隆的院子垮塌聲。
“自己做了混賬事還發脾氣?”鐘妙罵他,“你如今已是一界神明,長了張嘴就好好說話,玩這種孩子把戲有何意義?”
打又打不過,演又演不下去,氣又氣得半死。
他在這拿捏着用詞暗自怄氣,鐘妙在那開展神明行為守則教學,魔君被摁在牆上,自己慢慢沒了脾氣。
算了,同這種呆子計較什麽。
說不定他再問一句,鐘妙還能說出“不讓你喊姐姐是亂了輩分”這種混賬話。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鐘妙人還在這,他有的是耐心溫水煮青蛙。
只是現在他自己留不得了,再留下去怕是要氣死。
魔君抿了抿唇,再擡頭時又換上了笑臉。
“您說得很對,只是我忽然有些乏了想休息,能勞煩您将我放下嗎?”
這小子滿肚子壞水,眼下不過強忍着脾氣,鐘妙還真不敢随便就将他放了。
她想了想,擡手招來願力在魔君腕上留了枚金環。
“我會看着你的,”她警告,“別讓我發現你去了什麽不該去的地方‘休息’。”
魔君面上的笑容已經搖搖欲墜。
“是,”他從牙縫中勉強擠出句話,“謹遵您教誨。”
鐘妙點點頭将手松開讓出道來。
魔君大概當真被她氣得昏頭,怒氣沖沖向外疾走數步才想起召喚魔氣漩渦趕路。
望着他消失在院門外,鐘妙輕輕嘆了口氣,卻聽身後嘩啦一聲,這堵牆也倒了。
她方才只顧着制住魔君,現在四下一看,整座後院竟不剩半塊好地。
磚石被氣浪掀開,假山也斷作數截,花草盆栽更是早被犁得不像樣子,一套白玉的桌椅只剩下柳岐山坐着的那個。
與柳岐山對上視線,鐘妙更是尴尬。
畢竟她在師父面前一向是個尊師重道的乖崽。
當年柳岐山自己都快死了,硬是拖着個殘軀将她從雪地裏撿回來養大,就算頭兩年鐘妙拿捏不住輕重總将東西撓壞,師父也溫溫和和的從不說她一句重話。
好不容易将她養大,又手把手教她一身劍術。
結果今日卻被她拿劍砸了門。
這無論怎麽說也過分了些。
何況方才還與魔君你來我往地說了那麽一堆話,鐘妙在自己世界線裏都還沒想好怎麽同師父交代呢,誰想到會在隔壁世界叫柳岐山當面看了場鬧劇。
鐘妙心裏糾結,面上也帶了些不自在,咬着下唇不知道說什麽好,一時竟僵住了。
魔君一走,柳岐山松了口氣。
院子被砸算不上大事,只要這小子接下來兩三年能少叨擾他些,就算因禍得福了。
他本以為這年輕劍修很快也要跟着魔君離場,畢竟方才看得明白,這兩人間顯然很有些官司沒掰扯清楚,誰料這劍修也不追上去,就這麽在院子裏站定了,還呆呆望着他不眨眼。
哪家小孩養得這麽呆?
柳岐山自己師尊就是劍修,因此天然對劍修很有些好感,加之這劍修越看越面善,向來面色陰沉能吓哭小孩的鬼醫臉上竟破天荒露出個還算溫和的笑。
“你是哪個門派的弟子?我從前似乎不曾聽過中州有這麽位豪傑。”
鐘妙還在思索怎麽收拾爛攤子,被師父一誇,心裏先樂起來,面上條件反射露出貓貓乖崽笑。
“哪裏哪裏,都是師父教的好~”
她沒什麽表情時瞧着倒很有氣勢,然而這麽一笑,兩顆尖尖小虎牙露出來,又顯得有些孩子氣。
柳岐山方才就一直在思索這劍修看着到底像誰,瞧她這幅笑模樣,忽然靈光一閃。
——卻是像柳驚鴻!
這柳葉眉與杏眼,竟像是同柳驚鴻一個模子刻出的一般。
只是師尊沉睡太久,柳岐山許久沒見過她睜開眼睛的模樣,這才遲遲沒認出來。
那劍修躊躇着踢了踢腳下破碎的青石,看着更像個孩子了。
“打起來沒注意,實在對不住……我替你修修院子吧?”
柳岐山看得清楚,照方才那架勢,就算魔君并未使出全力,也能說明這劍修的修為深厚。
何況聽魔君的意思,她的身份怕是還要在魔君之上。
這樣一位正道棟梁類的人物,照例說柳岐山應當速速将人請走,但被她期盼的目光一望,竟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拒絕的話。
鐘妙見他不作聲就知道是默認的意思了,她從前做些師父不大認同又不忍心拒絕的事時,柳岐山就是拿這種目光看着她。
不拒絕就是好事!她擡手招來願力,無數金色絲線自空中浮現,如觸手般卷起亂磚碎瓦。
再一揮手,院中平整得像是從未發生打鬥一般。
鐘妙笑嘻嘻叉腰站着,又問:“好了!咱們再把桌椅花草補上吧,還不知應當怎麽稱呼?”
她倒是自來熟,柳岐山看得好笑:“你或許知道我,不算什麽大人物,只是有個鬼醫的诨號。”
這句就說得有些過謙了。
當年鬼醫也算是中州首屈一指的醫修,又獨創一門修補筋脈的法子,不少世家偷偷的私下裏請他診治。否則就憑他一介醫修又帶着個病人,如何能逃出正清宗的天羅地網?
只是後來他每月都要替師尊更換斷裂的筋脈,雖然取材多來自于正道敗類,名聲卻徹底臭了。
柳岐山從不在意這些,如今在這個從未見過的年輕修士面前,卻隐隐有些擔心她也信了那些謠傳。
鐘妙點點頭:“我聽過這個,卻不知先生名姓?”
這也不是什麽說不得的,柳岐山答道:“我姓柳。”
鐘妙笑道:“那我就叫你柳先生了,不知柳先生喜歡什麽樣的花草與擺設?”她像是知道柳岐山會拒絕,又補上一句,“若是一時想不出也沒事,咱們邊種邊琢磨嘛!”
于是莫名其妙的,柳岐山和一個剛剛痛毆過魔君的正道修士并肩種起了花草。
魔界屬窮山惡水之地,不時有陣陣罡氣侵擾,靈植又過于嬌弱了些,栽種時手稍重半點就能将根系弄死。
兩人在外頭都算是聲名顯赫的大人物,此時卻蹲在一處拿花鋤細細将土壤刨開。
鐘妙對花草不大懂,頂多是在秘境搜刮時瞧見喜歡的往玉盒裏胡亂塞幾株,如今全掏出來倒地上讓柳岐山選。
因為柳驚鴻喜歡,柳岐山沒開始逃亡之前也曾有過一段侍花弄草的閑暇時光。見她這樣手法粗糙,輕聲教她:“這是清音鈴,最珍貴的就是上頭帶着的這些花苞,沾了鐵器就要掉。”
沒一會兒,他又忍不住開口:“銀月草最怕根須損傷,你瞧這斷得,有玉露丸沒有?”
鐘妙天生就不是幹這行的料,柳岐山看她這幅種白菜的架勢看得眉頭亂跳,最後忍無可忍嘆了口氣:“你且一邊坐着去,放着我來種就很好。”
鐘妙乖乖坐好,沒一會兒又忍不住搭話:“柳先生既然修的還是正道心法,為何又要呆在魔界呢?”
顧名思義,魔界自然是魔氣濃郁而少有靈氣,正道修士若是短暫來一日兩日還好,呆久了難免産生憋悶之感。
鐘妙望着柳岐山面上閃過的一絲為難,心下了然:“是正清宗那群禍害麽?問題倒也不大,過兩日我去同他們聊聊。”
正清宗在中州算是最古老的頂尖宗門之一,在她口中卻輕松得像是同商鋪老板談談。
化神期确實有這樣的底氣,但她的師門呢?也不管管這孩子?
修真界按實力論資排輩,柳岐山本不該拿長輩的口吻說話,卻難得生些無奈:“哪有這樣輕易?你難道不為你師門想想?”
鐘妙嘀咕了一聲“我這不正在為師門着想麽”,轉念又提起另一個話題。
“冒昧一問,柳先生又是如何與魔君相識的呢?”
魔宮內。
魔君沒意思地蹬了腳軟墊,撲進軟榻裏抱着布老虎打滾。
這群魔修都學精了,一見上空湧起黑雲就四散而逃,他想找個人撒氣也找不着。
想他堂堂一界神明魔界之主,竟然淪落到被人困在魔界不準出去的地步,真是豈有此理!
難道她還當真以為這句話能威脅到他麽?不過是個願力織的金環,就算一時解不開又如何?他從沒被人這樣困住過!
魔君抽出把彎刀架在手上,比劃了個位置。
忽然被問到這麽個問題,倒讓柳岐山愣了一愣。
按理來說,他一個中州修士,是不應當與魔君産生什麽交集的。
只是他既然有個鬼醫的名頭,世人便認為這也算蛇鼠一窩,更坐實了他的那些惡名。
真要說起來,柳岐山與顧昭相識,還是百年前的一樁舊事。
那時他已帶着師尊逃了許多年,最終藏到凡間界。那時已至新年,中州修士們向來不願意沾染凡間紅塵,也沒料到他會去靈氣稀薄的凡間找死,反而讓他難得有了空隙歇一歇。
無論年景如何,王城總是熱鬧的。
賣年貨的小販,賣鮮亮衣料的商人,央朝倚重道門,處處都是明黃與大紅的護符。
他本想去道門中采些願力為師尊縫個護符,卻只見沖天怨念與污濁貪念,柳岐山頓覺很沒意思,折返途中忽的被一只手抓住了袍角。
那是只瘦骨嶙峋的孩子的手,看着不過十來歲,臉上滿是血污,卻有一雙格外大而格外黑的眼睛。
柳岐山走的小道,僻靜無人煙,不知是誰将這孩子扔在此處等死。
他早被多年逃亡磨硬了心腸,看了一眼就打算走,誰知那小孩手上的力氣卻極大,硬生生被他帶着向外拖了一段。
柳岐山沒什麽耐心,回頭剛想抽開袍角,卻見那小孩腹中空空,竟被人摘去了六腑。
這樣重的傷勢就是換了成人也該死了,那小孩卻還能忍着,一雙手死死拽着他袍角不放。
“救我……”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從嗓子裏擠出來,“求您,救我。”
此地是道門後山,柳岐山略略一想便明白其中關節,想來這孩子是被道門強擄來煉丹,如今既然材料已摘了,剩下的自然就當垃圾一般丢棄。
若是換了旁人自然救不了。
但柳岐山可以。
或許是想到這些年正清宗如何緊追不放要将師尊帶回去繼續祭天儀式,柳岐山出手救下了這個孩子。
他并沒把那些将來如何如何報答的話聽進耳,過完年就帶着師尊繼續逃亡。
後來再聽到消息,就是央朝皇帝駕崩,王家被人屠盡滿門,新任魔君橫空出世。
直到十年前被邀請來魔界居住,柳岐山才将這張臉與百年前那張孩子的臉對在一處。
只是不知道這位又是什麽時候與魔君相識的,依照那小子的臭脾氣,能這樣忍耐,應當是相當重要的人物。
鐘妙聽完後愣了許久,聽他一問才回過神來。
“我嗎?”她撓撓臉,“勉強算他一個長輩。”
她閉目感應片刻,匆匆站起。
“我有些急事要做,下回再來找你喝茶。”
魔君已拿着刀比劃了半天,還是沒下決心動手。
無論正道魔道,對于修士而言,斷手斷腳并不算什麽要緊傷勢。
從前他不過剛剛築基就敢斷腕逃生,如今已是魔神,反而猶豫不決起來。
他平生最恨被人困住,從前敢在他脖子上栓東西的王家被他滅了滿門,穿衣服更是寬松最好,有一丁點緊繃都能戳中那些令人厭惡的舊日回憶。
但不知為什麽,對着這道金環,魔君怎麽也下不了手。
也許是因為它由願力織就,即使在室內也泛着陽光般明媚柔軟的金色。
也許是因為那個人。
殿外忽然傳來腳步聲。
敢在這個時候進來,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誰。魔君腦子還沒轉過來要說什麽,手上卻自己有意識一般将刀又藏進了儲物戒中。
果然是鐘妙。
她揮手一擊,重重殿門依次打開,腳下不停徑直向殿內趕來。
滿地堆積着各類玩偶,鐘妙匆匆一掃,從中辨認出不少從前自己買過給阿昭的種類。
木劍、布老虎、小葫蘆……瞧着都有把玩過的痕跡,卻不知怎麽被人發脾氣丢在地上摔出裂痕。
鐘妙心中沉沉嘆了口氣,幾步邁入正殿。
正殿就更亂了,滿地堆積着抱枕,軟榻上也堆滿了各類玩物,魔君整個人都埋在裏頭,可惜一縷黑發順着軟榻披在外頭,叫人看破了蹤跡。
鐘妙随便找了個枕頭靠着軟榻坐下,屁股還沒落地,魔君就鬧騰起來。
“我不是沒出去麽?你難道還要追着罵我!鐘真君當真好一個正道棟梁,竟這樣急着度化我麽?”
鐘妙嘆了口氣:“我似乎還沒來得及開口?”
魔君一聽她嘆氣,倒像是被誰用針戳了一般:“不罵我?那你跑這來幹什麽?”他想了想,“難道你是來可憐我?誰要你可憐!你出去!”
聽着倒很硬氣,如果鐘妙沒感應到抱枕下的灼灼目光,還當真會以為這小子很不在乎。
“可憐你?我倒不覺得你需要我可憐,”鐘妙托腮戳了戳這堆抱枕,“天底下倒黴的多了去了,能做到魔君的有幾個?何況你現在大小算個神明,正道那群人死絕了你還能千秋萬代,有什麽好可憐的。”
魔君藏在抱枕裏拿眼睛盯着她看,似乎要辨明她說的話有幾分真心。
“好吧,你說得不錯,”他哼了一聲,“但我現在要休息了,請鐘真君出去吧。”
鐘妙還能不知道他?從小就是別扭性子,要是她當真走了,說不定要一個人将虐戀情深演到第幾本。
就說了不應當看那些話本子!也不知這個世界線是誰寫的。
鐘妙應了一聲:“你休息吧,我方才趕路有些累,還請魔君大人大量,容我先吃塊糕點歇一歇。”
她說着,當真拿了方小幾出來,依次往上頭擺吃食,都是魔君從前在記憶裏見過卻未嘗過的好看糕點。
拿出來還不夠,這壞家夥還要笑盈盈問他。
“啊呀,不當心拿了這麽多,放着恐怕要壞,浪費食物可不好。”
還朝他這兒湊了湊,就快貼他臉上了!
“魔君要不要也來嘗嘗?”
作者有話說:
阿昭是狗狗貓,魔君是貓貓狗(?)
魔君:這個人很壞!拿眼睛瞪她!
鐘妙(心軟):唉,小孩慢慢教嘛,先吃飯先吃飯【順毛】。
魔君看顧昭的世界就像是一無所有的孤獨小孩看水晶球,裏面裝着世上一切美好之物,就算砸碎了也想拿出來。
然而鐘妙武力值MA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