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和鈴知道自己不應當問這句話。
如今前線大營內各自抱團,世家自然同氣連枝,大宗門各有各的老交情。江南一帶本應守望相助——可惜周旭周少島主實在是個妙人。
陸和鈴在育賢堂就與他很處不來,周旭覺着她老氣橫秋,她嫌棄周旭四六不靠。
如今大了更是如此,妙音坊自開拔起就将人手帶來前線,蓬萊列島呢?一貫的不着調,直接眼一閉門一關,任你們打生打死,天下之主愛誰誰。
在大營獨身支撐這麽久,每日與人費心周旋,忽然天上掉下個分神期大能,也不問什麽就直接站在她這邊,簡直是白得的助力。
陸和鈴知道有多少人羨慕她,也知道自己應當做什麽——說些好聽的,弄些好玩的,将這位神秘大能哄得開開心心,将來若是能去妙音坊做個客卿,她在生意場上能省下不少力氣。
但她不想這樣。
也許是因為鐘妙總愛講笑話哄她開心,也許是因為鐘妙送了她一枝開得正好的桃花,也許是因為鐘妙永遠這樣直白熱烈,好像世上的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也許是數百年後忽然有人這樣熟悉她。
“周旭要有你這麽個朋友,一年至少向我炫耀十回,我怎麽從未聽他提過?”
“啊呀,貴人多忘事嘛。”
“東安記的鋪子十年前就關了,你從哪弄來的糕點?”
“唔,山人自有妙計。”
陸和鈴可沒這麽好糊弄:“你手裏的梨花白是妙音坊從不示人的秘方,這個也自有妙計麽?”
這話就有些麻煩了。
私探他人秘法是大忌,陸和鈴拿給她時只說是自己随手釀的,鐘妙哪裏知道會這麽嚴重?
她撓撓頭,一時也想不出什麽瞎話,幹脆躺平耍賴:“啊呀喝酒嘛,喝酒!別想那麽多!咱們好朋友還能害你嗎?”
鐘妙在陸和鈴面前放松慣了,本就沒怎麽刻意隐藏,再被她這麽一問,幾乎将來歷擺在了臺面上。
妙音坊向來警戒森嚴,鐘妙卻能知道她這樣多的小習慣。她對天下大勢一無所知,對世家陰私卻頗有耳聞。且陸和鈴私下裏問過那兩個弟子,都說是在海中撈到的鐘妙。
陸和鈴本想再詐她一詐,看着她那撒嬌讨饒的臉又軟下了心腸。
算了,吓唬笨蛋有什麽意思。
兩人在大營旁找了處竹林坐下,鐘妙見她不追問,連忙将酒擺出來,試圖趁機糊弄過去。
陸和鈴哪裏看不出來她?
也不知從哪來的緣分,兩人分明才相識數日,陸和鈴就忍不住替她操心起來。
“現下乃是多事之秋,我知你好意,但還是不要摻合進這攤子爛事了。”
鐘妙正愁沒人同她講一講如今的狀況——清楚情況的都三緘其口,好套話的知道的還沒她多,一聽陸和鈴提到此事,真是瞌睡來了送枕頭。
她眼睛唰地放亮:“原來如此!還請姐姐再教教我!”
好一手順竿爬的功夫,陸和鈴搖搖頭,低聲道:“算了,本也該告訴你,近半年來世家血案頻發,先是謝家,再是陸家,不到數月已有十餘長老暴斃。”
鐘妙皺眉:“可知是何人所為?白玉京忍得下這口氣?”
“自然忍不下,但那又如何,”陸和鈴面上掠過陰霾,“刀劍易躲,冤孽難防,世家背地裏不知沾了多少血腥,如今被人咒殺也是活該。”
作為妙音坊坊主,陸和鈴向來說話留三分,鐘妙忽然聽她這樣尖銳還有些驚訝,細細一想,神情漸漸也冷了下去。
“是那一位?”
“不錯,正是衍星樓那位。”
沒有鐘妙與鐘山時刻敲打着繃緊皮,世家好日子過了太久,越發不将天下人放在眼裏。
“也不知是怎麽走漏的消息,竟讓天機引得知了當年衍星樓大火的真相,這才找上門來,”陸和鈴冷笑一聲,“你瞧着吧,世家一日找不到人,便要一日胡亂攀咬,聲勢倒挺大,不過是給自己壯膽。”
鐘妙心中一沉。
利用咒術千裏外取仇人性命——聽着倒很是威風,頗有些擡手間奪人狗命的氣魄。
但鐘妙清楚,若是用這種法子殺人,施術者所面臨的風險将極為巨大。
天地間自有規則,咒殺他人必将承受反噬。
傳統施術者通常會預先使用種種手法回避抵消,但即使是這樣,數月咒殺十餘人的代價也絕非尋常人能夠承受。
何況其中有不少還是修為頗高的長老,最開始的幾個或許來不及反應,但後續的未免不會在臨死前奮力反撲,只要有一個反向鎖定了施術者的方位,以世家的能耐,将他抓住并不會太難。
鐘妙從前砸了不少世家的場子,以她作為劍修的能耐仍有數次險些在追殺中喪命,如今師兄作為法修獨身在外,越想越是揪心。
她倒是能用願力将師兄找出來,但如今世家正四處搜捕,萬一搭了她的東風還先她一步……
鐘妙摁了摁眉心,強迫自己保持冷靜。
陸和鈴見她面露焦急,安慰道:“你不必太擔心,若說世上有誰最善躲藏,除天機引外再無他人,要是有什麽消息,我定然先告訴你。”
鐘妙謝過她好意,垂眸望着酒盞,暗暗下定決心。
自穿越世界壁壘後,鐘妙就沒碰上幾件好事情。
先是魔君那小子,也不知怎麽生得這般叛逆。再是師父,鐘妙能猜個大半,多半是帶着師祖在魔界養傷。然後是師兄,好好的一個師兄,喜歡寫話本數靈石的呆子師兄,怎麽就去做了咒殺這行當呢?師父也不管管他。
鐘妙喝得半醉,躺在樹上連連嘆氣。
她心裏裝了事就不耐煩與人應酬,半夜裏還是摸回鐘山找了棵喜歡的樹躺下。
修真界還抱有希望,鐘妙卻相當清醒,以中州目前的實力,想斬殺魔君不過是說笑而已。
一日一日打下去,修真界只會越發虛弱,不說物資損耗,光是每次出戰損耗的人手都不知要修養多少年才能補回。
但退又如何退?耗了這麽些年,中州與凡間界俱是荒蕪,唯有一場大勝才能安撫其間一切犧牲。
可惜人神有別,鐘妙當初能通過獻祭帶走魔神是因為她本身具有同樣的價值,這樣的破局之法壓根無法複刻。
她想得心煩,一會兒想到師兄的安危未定,一會兒想到師父與師祖還不知情況如何,她從前以為自己那個世界就夠麻煩了,卻未曾想到所有事集中爆發竟然能這樣混亂。
還有阿昭,雖然魔君作為同位體無法對那半塊神魂做什麽,但拖得越久她心中越是不安。
鐘妙又嘆了口氣。
為了避免被魔君察覺,顧昭這幾日多半處于沉睡狀态,但鐘妙的心情實在太差,連帶着印記中也一片躁動将他驚醒。
他知道師尊在愁些什麽。
她總是這樣,見到了就不能當作沒看到,總想要所有人都得到恰當的結局——世上哪有這樣公正的好事?她偏要拿這個折磨自己。
年幼時想要長大,長大了又渴望變強,可時至如今,顧昭才發現自己只是想給師尊一個擁抱,無論以什麽身份,無論出自何種情感。
但他已經做不到了,為自己曾經做過的蠢事。
鐘妙想着想着就有些犯困,左右有長空劍替她守夜,扯了條毯子蓋着迷迷糊糊睡過去。
顧昭在意識鏈接中輕聲為她念經,将清心咒念到第十遍,鐘妙翻了個身,眼見毯子就要落下去。
他心中着急,卻見有雙手接住了毯子,手指在月光下照得蒼白。
長空劍沒來得及發出一聲嗡鳴就被人握在手中強行沉睡。
“哎呀,真可憐,”魔君笑嘻嘻的,也不知說誰,“氣不氣?氣也沒辦法~”
他将毯子仔細蓋在鐘妙身上,又輕輕俯身,在她側臉親了親。
魔君從沒做過這種事,雖笑得十分嚣張,動作卻拘謹小心。
鐘妙睡夢中睜不開眼,迷糊中還以為是從前在中州,只低聲道:“阿昭別鬧。”
魔君皺眉盯了她一會兒。
“我才不要這個名字!”他忽然又開心起來,“不過我們有的是時間,姐姐将來得給我取個好聽的才行。”
他松開長空劍,後仰消失在魔氣中。
第二日,鐘妙醒來時有些摸不着頭腦。
周圍分明聞着有魔氣,長空劍卻未曾發出預警,想問問顧昭發生了什麽,這小子不知怎麽也悶頭悶腦的不吱聲。
眼看着日上杆頭,鐘妙跳下地松了松筋骨,決定還是先回大營再說。
一進門,陸和鈴果然在等她。
鐘妙還沒來得及問發生什麽事,就聽她急急開口:“你現在立刻離開,不要問為什麽,走得越遠越好!你不是想找天機引嗎?現在就出發如何?”
上一回見到陸和鈴這樣慌張的表情,還是鐘妙酒後将人超度那次,她摸不着頭腦剛想問,一群人湧了進來。
這群人平時雖然待她熱切,卻從沒像今天一般過火,看她的眼神不像是看人,卻像是看什麽救命良方稀世珍寶。
忽然有人上前一步。
“大人!還請您救一救天下蒼生!”
作者有話說:
鐘妙:遇見困難睡大覺。
顧小狗與顧小狗隔空對拳(?)
陸和鈴看鐘妙:唉我的笨蛋小妹妹。
(衆魔修的墳頭草對該評論點了個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