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妙被她劈頭蓋臉地一罵,心裏生出些好笑。
倒不是說她脾氣有多好,實在是這情況太新鮮了些——她從來只聽過魔修放狠話,或是同些老頑固打機鋒,但被這麽大點的孩子義正言辭斥責?
對不住,不是她瞧不上人家的修為,實在是如同老虎被小貓咬尾巴一般,産生任何惱怒都顯得多餘。
鐘妙搭着船舷躍上甲板,于陽光照射下舒坦地抻了抻筋骨,渾身噼啪作響,加之渾身血跡,越發顯得反派風範。
又捏了個除塵訣,将一身水漬烘幹,拿了把椅子慢悠悠坐在船頭。
兩個孩子一動不動地縮在原地望着她,如同被吓傻的鹌鹑。
鐘妙瞧了他們一眼,兩人瑟縮着互相抱得更緊了些。
雖說這個世界的顧昭還只是個連願力都不會用的半吊子神明,但能穿越永恒之海來到界外,就具備了基礎的跑路能力。
鐘妙辛辛苦苦穿越壁壘過來,不是為了同他玩她追他逃的話本游戲,若是叫這小子先一步察覺她的氣息逃了,又不知要廢多少功夫。
不過至少有一點可以放下心來——既然奪走顧昭神魂的是他同位體,雖不知是抽的哪門子風,倒不用擔心神魂被污染吞噬。
如今她初來乍到,既然不能使用願力大肆探查,就只能回歸老本行,通過詢問本地修士搜集消息。
鐘妙想了想,決定還是先使使懷柔政策,免得将兩個孩子吓出什麽好歹。
“本君并非魔修,只是從前潛心修煉,頭一回脫離秘境,你們小輩不識得也是正常的,”她含笑道,“不如這樣,你們同本君講講如今的狀況,本君也能滿足你們一二心願。”
師兄妹二人自然不會相信,然而境界差距擺在這,就算不信又有什麽用?不如趁着眼下這人還願意裝一裝樣子哄着他們,先暫時服軟保住性命。
鐘妙只管裝作看不見這兩小孩互相打眼色。
做師兄的先開口。
他雖努力鎮定語氣,但聲音仍在不自覺地顫抖:“回真君的話,此處是無涯海,長輩命我們先行返回門派,再過幾日就有宗門的師叔來接。”
無涯海?什麽地方?沒聽過。
鐘妙心中隐隐生出擔憂。
她面色不變,繼續問道:“但本君瞧你們的狀況,似乎并不那麽順利?”
以化神期的修為,略略一掃就能得知全貌。這船雖看着結實,實則暗傷不少,陣盤中的靈石也所剩無幾,若是再過些日子,兩小孩恐怕要開始自己劃船了。
“若你們指望門中長輩來接,怕是不能了,本君方才看過,這方圓百裏內能喘氣的活物,除這條船上就只有海獸。”
做師兄的還想扯謊,被鐘妙似笑非笑看了一眼,怕得不敢再說。
“老實點,本君有急事要趕去前線,你們若是少費些無用心思,說不定還能搭個便車。”
縱使鐘妙不曾下什麽重手,兩個大境界差的威壓也足以令他們喘不過氣。
師兄妹倆本就是這麽點三腳貓的功夫,能支撐着同鐘妙龇一龇牙就已相當不錯,被她這麽連哄帶騙連敲帶打地一吓,什麽心氣也沒了。
鐘妙一瞧他們神情,就知道火候到了,又端出副許久不用的知心大姐姐派頭來。
“好了,早早說完情況,正好用個晚飯。”
随着這兩小孩的講述,鐘妙終于摸清楚些情況。
無涯海就是中州的滄海,只是如今魔界氣焰嚣張,給許多地方都改了叫法,像是專門要同中州叫板一般。
當年剿滅魔君的招賢令來得急,許多修真界的弟子都困在凡間界來不及回撤。
世家子弟自然可以早早随着家族的船回去,但像他們這種小宗門的孩子只能等待分批撤退。
眼看着前線越發激烈,她師父心中實在不安,一咬牙掏家底給弟子們買了船票。
誰料想半路遭了魔修,師兄師姐們拼命護着他們兩個跳下船,本想着逃回宗門傳遞消息,半路又遭了風暴。
好容易搶出條船來,儲物袋卻丢了。
按理說過了築基其實已不大需要進食,但此界既孕育出魔神,自然是魔氣多而靈氣少,以至于元嬰之下都需要借着外力補充靈氣。
海上能有什麽吃的?至于海中靈獸,拿他們打牙祭還差不多。
兩個孩子彈盡糧絕餓了幾天,這才做出偷東西的勾當來。
鐘妙從前自己挨過餓,知道這是什麽烈火燒心的滋味,心下那點不快也散了。
他們在海上漂了許久,等這師兄妹老老實實交代完畢,已到了該入夜的時候。
眼見着太陽沉入海底,倆孩子忽然緊張起來。
鐘妙向來擅長獲取他人信任,與他們相處了一下午都不曾做出什麽傷害的舉動,看着又十分言語可親,不知不覺已被劃入可以信賴的大人範疇。
小姑娘試探着拉了拉她衣袖,小聲道:“真君,快入夜了,我們得躲進船艙裏去。”
見她不以為意,又急急補充道:“入夜之後,許多兇獸會躍出海面覓食,真君快随我們進船艙避避。”
轉瞬間,一輪圓月升出海面,皎潔月影中無數黑影躍出海面,正嗅探着向船邊圍來。
海獸兇猛至極,每一頭都有接近元嬰的修為。倆孩子自小就被反複叮囑絕不能在夜間走出船艙,就算是宗門長輩也不敢輕易與海獸對上。
她拉不動鐘妙,急得眼淚又要下來。
鐘妙笑了一聲,反手掏出長弓,将小姑娘護在身前。
“急什麽,”她朝遠處點了點下巴,“你為本君辛苦講了一下午趣事,怎麽好叫你餓着肚子去睡?瞧瞧看,你覺得哪個好吃?”
好吃……自然是好吃的。
可惜狩獵海獸太難,都是人命堆出來的東西,只在幾家最頂級的酒樓裏出售。小姑娘雖說在宗門中很是受寵,從前也只看別人吃過。
她又怕又饞,到底還是個小孩,見鐘妙說得輕松,鼓足勇氣伸手指向其中一個。
鐘妙側頭望去,彎弓搭箭。
一聲霹靂巨響,也不見她怎麽使勁,勾住靈氣凝成的線上向後一拖,海獸便撲通砸在甲板上。
小姑娘瞪大了眼,生出後怕。
這樣大的海獸竟然就被這麽一箭了結,若是她今天下午沒好好配合,也被戳上一箭,豈不是小命休矣?
她剛冒出些恐懼,又聽鐘妙問道:“下一條吃什麽?”
左右已經這樣了,倒不如先吃飽!她很快将擔憂抛之腦後,迅速指向另一處。
深夜,鐘妙靠在船舷翻看今天搜來的情報,就聽顧昭在印記中輕輕問道。
“師尊很喜歡小女孩嗎?”
顧昭雖說被收進芥子,但他與鐘妙印記相連,能借着她眼睛看到外頭的世界。
一開始他只心疼師尊要忍受這樣大的不便穿越世界壁壘,可見她同那個小姑娘高高興興處了一下午,心中又生出些怪異的不舒服。
鐘妙正揣測着如今修真界的情況,猛不丁被問了這麽一句,順口答道。
“确實喜歡,小姑娘多可愛呀,”她在地圖上畫了個圈,“等等,我怎麽聞到些酸味?”
顧昭不說話了。
分神被剝離後,他本不該産生任何負面情緒,但如果當真這樣,現在心裏燃燒的又是什麽?
鐘妙問得直白,顧昭沉默片刻,羞愧答道:“是,師尊,弟子慚愧。”
糟糕,有點可愛。
鐘妙撚了撚手指,十分遺憾此時不能将小徒弟放出來揉揉頭。
“這有什麽好慚愧的,”她翻過一頁玉符,抄上幾條筆記,“我難道還會同你生氣麽?就是生你的氣,只要聽上幾句‘師尊天下第一好’也沒事了。”
為了避免被魔君顧昭察覺到他們的到來,顧昭本體只能暫存在鐘妙識海中。
他本應當喜悅于這樣的親近,但不知最近師尊怎麽了,總愛說些這種話,他想像從前那樣私下裏冷靜冷靜都做不到。
顧昭實在不知道回些什麽,只好假裝對鐘妙手中的情報産生了興趣。
“這世界實在有些怪異……師尊可有什麽頭緒嗎?”
順着鐘妙的視線看去,正好望見她捏着玉符的五指,纖長有力,被月光照得瑩瑩生輝,倒将玉符襯得粗劣了。
也不知顧昭想到些什麽,忽然又陷入了沉默。
鐘妙在玉符上圈了一道:“我方才問過,他們都說不曾聽說過什麽劍尊,妙音坊似乎還在,如今修真界的力量都壓在前線,也不知凡間界是什麽狀況。”
至于魔君,有人說他是災星降世,有人說他是天生魔種,沒人能說出他具體的來歷,像是無根無萍地來到世上,出現在世人眼前的第一樁事便是滅門血案。
顧昭猶豫片刻,終于還是問了:“那師尊……對魔君又如何看呢?”
他沒有提到魔君的名字,像是這樣就能将自己與他劃分開來,即使他們都清楚同位體根本同源。
鐘妙頓了頓:“想來他應該清楚自己在做什麽,至于如何看,我們很快就能親眼見到。”
第二日一早,船靠岸。
鲲鵬岸看着與記憶中完全不同,連名字也改了,拿塊巨石插在岸邊,刻着“回頭岸”。
鐘妙瞧着那熟悉字跡,忍不住在識海中戳了戳顧昭:“你瞧瞧這名字改的,真叛逆。”
顧昭自然認得出自己的筆跡,他又羞又急,還沒想出怎麽替自己解釋,鐘妙已從小攤子上拿了份公告。
“魔君數日未出,疑似有大陰謀?”她念了遍标題,翻轉到背面,“如見此人,即刻向執勤修士彙報。”
公告上印着個模糊人影,鐘妙險些沒辨認出是顧昭。
穿得松松垮垮,姿态也很是浪蕩,瞧着倒很有些妖族那邊的風範。
顧昭自小努力做個端莊君子,從不學鄭天河那樣的粗犷作風,就是大夏天也衣裳齊整靠着運轉心法降溫,何時穿過這種衣服?
再往下些怕是腰帶都不必了!
鐘妙看得有趣,食指在公告上點了點,向後又翻了一頁。
“長老會拟推鄭真君為正道魁首,央朝長公主繼位大典不日舉行,喲,這倆倒還是老樣子嘛。”
她語氣熟稔,一旁的師兄妹聽了,忍不住猜測這位真君身份。
鐘妙正巧有事情想問:“你們對這位長公主可了解多少?”
央朝長公主在中州也算是位人物,小姑娘多少知道一些:“我聽師父說過,這位長公主前二十年都是凡人之身,直到先帝殡天,她一心為父報仇,竟一夜突破至築基,如今堪稱劍道大成!”
等一等——什麽為父報仇?
當初央朝的事鐘妙也聽說過一些,不論是她逃來中州,還是之後阻止祭天,聽着都與“為父報仇一夜突破”有些距離。
她還在疑惑,就聽小姑娘憤憤握拳:“若不是當初那魔頭對先帝下手,長公主何至于此!”
鐘妙翻閱公告的手指停住了。
師兄急忙阻止:“你小聲些!怎麽到了凡間界還這麽莽撞!如今魔修肆虐,那魔頭連世家子弟都殺了不少,你也想去試試厲害嗎?”
中州一開始并沒有将魔君放在眼裏——魔修為禍凡間是老問題,只要不影響中州,修真界更願意閉眼求一個飛升。
直到這位魔君崛起,上來就滅了白玉京王家滿門。
王家根深葉茂數百年竟一朝覆滅于後輩之手,中州上下震怒,數次征讨卻都铩羽而歸,後來又有鬼醫叛入魔界……
鐘妙擡起手指以示暫停。
“稍等,鬼醫又是何方人物?”
小姑娘說起魔君時還有餘力憤憤,說起鬼醫時卻像是被掐住了脖子,聲音不自覺小了下去。
“我聽父親提過,說那鬼醫不僅殘殺同門,還将他師尊打成重傷擄走。”
鐘妙越聽越生出些不詳的預感。
就聽小姑娘低聲道:“據說是正清宗逆徒,只知道他師尊姓柳。”
鐘妙擡手捂住臉。
真棒,她從不知道一個小世界能給自己這麽多“驚喜”。
如果說面對魔君她還很有些把握——徒弟叛逆總不好,多半是缺揍了。
但面對師父時又該如何?
以鐘妙如今的實力,自然可以在凡間橫着走。但師徒關系不是這麽簡單的一回事——老父親含辛茹苦将她養大,換個世界就把人摁在地上揍?
她當真做不出這種事。
師父既然人在魔界,那師兄想必也不會離得太遠。
鐘妙又問:“那柳……不是,鬼醫的徒弟呢?”
問到這個,小姑娘就不知道了,她師兄倒有些印象,仔細思索一番忽然比了個噤聲的手勢,神色緊張地搖了搖頭。
“這個不可以說,”他壓低聲音,“他會聽見。”
雖然他沒作出什麽描述,但此時無聲勝有聲,光瞧他那神情就知道師兄恐怕也不是什麽正派人物。
否則有什麽不可以說的?師兄當年最愛聽讀者捧着他的小說尖叫,每回在街上聽見人談論他小說中的情節,都要得意洋洋向鐘妙自誇。
想當初他們鐘山一脈鎮守魔界數百年,就算中州高層再怎麽恨他們不配合,也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認一句“正道棟梁”。
如今不過穿過個世界壁壘,竟然就成了這樣一番光景?!
如今問也問了,不如問個明白。
鐘妙心一橫,眼一閉:“那鬼醫的小徒弟呢,叫作鐘妙的,你們可聽說過什麽?”
兩個小孩面面相觑,半晌答道:“或許是我們太孤陋寡聞了,并不曾聽聞這位的名聲。”
鐘妙愣了一愣。
原來如此?
她自回歸神位後就少有這樣心亂如麻的時刻,一時竟不知說些什麽好。
顧昭在識海中看得着急。
他這位師尊什麽都好,最好也最壞的就是責任心過重,什麽都要向自己身上攬。
當初蜉蝣那件事——難道還有誰當真會去責怪她?她卻能牢牢刻在自己心上數百年。
如今聽了這樣一番混亂,還不知道心中該有多難受。
鐘妙只是愣了一瞬,很快便調整好表情。
“無事,也并不很重要,本君先送你們去找長輩。”
馬車在荒原上行了一日。
在鐘妙原來那個世界,凡間界已靠着多年治理過上了富足生活。但穿過世界壁壘之後,不過數日的功夫,滿目皆是路有餓孚,田地荒蕪。
沒有“鐘妙”,自然就沒人終年不休地清除魔修邪祟。
再加上種種天災,央朝多年來又只顧着替先帝複仇,更是苦難深重。
師兄妹倆從來只是匆匆一瞥,頭一回從這樣多的戰火與廢墟中穿過,都躲進了車廂不敢看。
鐘妙坐在馬車外,靜靜看了一日。
日暮時分,鐘妙止住馬車。
自出城後,她就察覺到有幾道魔息跟在身後,特意将氣息壓制在不上不下的水準,勾着他們跟了一路。
如今已離城鎮有足夠遠,又沒什麽行人,正适合停下來聊聊天。
又等了一息,果然有數道腳步聲接近。
兩個孩子自她停車起就察覺到變故,此時都乖乖縮在車廂內不敢出聲。
鐘妙合攏車門向後望去,反手拔劍。
劍身嗡鳴。
舊日阿修羅神像,再一次自她體內緩緩蘇醒。
作者有話說:
鐘妙:徒弟叛逆而已嘛,問題不大……等等,師父?師兄?喂?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