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昭消失得無聲無息。
永恒之海并非真正的海水,即使是鐘妙自己也沒能摸清楚其中的規律。
當初她下凡時就是在這個玩意上吃了大虧,若不是因為它,鐘妙好端端一個天生神明怎麽會失去全部記憶?連伴生星辰都砸了個稀碎!
天生神明尚且如此,顧昭再天資出衆只是個修士,一旦被完全吞噬,任何情況都有可能發生。
她心知此地必有古怪,一路牽着小徒弟走,沒想到還是被鑽了空子。
鐘妙于盛怒中生出一種極冰冷的鎮靜。
她擡手摁在耳後印記,閉目感應片刻,躍入海中。
永恒之海深處并非純粹的黑暗。
在這裏,有輝光綻放後湮滅,有極光如電鳗閃過,在純粹的寂靜中,不知名的歌聲如風掀起波濤。
不時有細小水母自虛無中升起,又在下一陣浪潮中粉碎。
這是天生神明的誕生之地,鐘妙也曾是這朝生暮死的一員,只有最幸運也最強大的才能存活至最後。一旦鐘妙集齊所有碎片,此世将不再有別的神明。
願力在黑暗中閃爍着微弱金光。
鐘妙撕碎藤蔓,向更深處潛去。
顧昭在黑暗中下沉。
前一刻他還牽着師尊的手偷偷看向她側臉,後一刻卻有什麽自他身後襲來,他甚至來不及喊一聲師尊快跑,轉眼便被海浪淹沒。
元嬰修士本不該懼怕海水,他卻在這海中感到一種極熟悉的冰冷與恐懼。
記憶的封印逐漸松動。
他想起來了。
幾十年前,顧昭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落中尋找得幾近絕望。
他其實知道祭天是不歸路,倘若當真有什麽辦法能将離開的人奪回,柳岐山就不會在鐘山一待數百年。
而他的運道也從來算不上好。
王城中有許多人家,偏偏他被以殘害下人聞名的王府撿走;王府中有這樣多同齡的奴仆,偏偏他被老道選中要去煉丹。
就連後來去育賢堂念書,同修們也知道絕不能讓他上去抽簽,否則一定會抽到最難的任務和最刁鑽的課題。
顧昭從不在乎這些。
被鐘妙撿走是他人生中最大的幸事,即使為此抽光人生所有運氣,他也并不覺得可惜。
但鐘妙被天道收走了。
顧昭尋尋覓覓數十載,終于走到盡頭。
就在這個時候,他意外于一次清繳魔修的任務中找到本古籍。
那本古籍用極晦澀的語言寫成,顧昭不動聲色調動人手找到與之對應的辭典,又順着地圖索引找到儀式指定的地點。
書上說,在世界盡頭的裂縫中,以一半神魂作為祭品,以貼身之物為坐标,就能将另一個世界的心愛之人喚回。
他那時已被逼到絕境,別說用一半神魂,就算用全部神魂也在所不惜。
一切的一切都過分順利,顧昭以為是師尊給他留下的幸運起了作用,卻不曾料到整件事都是有心人特意為他設下的陷阱。
直到儀式将他的神魂撕裂,異世的裂縫打開,從中走出的不是鐘妙,卻是他極為熟悉的魔氣。
顧昭驚醒過來,匆忙間只來得及将記憶封存便逃離此處。
帶着分裂的神魂過了幾十年,終于能陪伴在師尊身邊,已經計劃好要如何度過退隐後的數百年,卻沒想到儀式從未停止。
而今天,祂終于找到了他。
被縫合了一半的神魂又開始撕裂,顧昭在劇痛中掙紮着,猙獰與平靜在他臉上交錯閃現,像是有只手在将他撕碎,而另一只手卻強行要他入睡。
但他不能入睡。
他才剛剛找回師尊,還承諾了要同師尊去看山河美景,倘若在這時死去,豈不是要對師尊食言?
何況另一端的那東西絕不能降臨在這世上。
鐘妙付出祭天的代價才将魔神清除,若是因為自己曾經的一念之差讓那東西穿過世界縫隙,且不說師尊會如何看自己——難道還要師尊再祭天一次嗎?
顧昭咬緊牙關,死死捆住另一半神魂。
有個聲音忽然在他腦海中響起。
【你不是一向瞧不上這一半麽?現在又抵抗本尊作什麽?】
顧昭只當不曾聽見。
【可笑,這個世界無趣透了,本尊才不要來,】那個聲音又說,【本尊只對你這一半神魂感興趣,只要你松開,本尊便放你和你那師尊離開此地。】
顧昭從不相信魔修的鬼話。
【你除了信本尊沒有別的選擇,】那聲音誘惑道,【放棄一半你早就不想要的神魂,做你師尊喜愛的正道君子,和和美美,總不至于舍不得這點重修的力氣……瞧,她過來了。】
顧昭仰頭看去,鐘妙果然就在不遠處。
他能撕碎自己的神魂,卻不敢賭鐘妙的性命。
顧昭不過猶豫了片刻,那聲音卻抓住這瞬間下手,帶着一半神魂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等鐘妙抵達時,只聽見那東西的一聲輕笑。
顧昭茫然地漂浮在海中。
他從前只嫌棄分神吵鬧,也無數次想過要如何從體內将分神剔除,但當真到了這一天,心中卻生出種無端的空洞。
鐘妙一看他這神情就知道大事不妙,伸手一探,果然只剩下了一半神魂。
那聲音不過是抓住顧昭的心結哄他,撕裂神魂哪是重修就能彌補的?
若當真能通過重修的方式回到完整狀态——世上用于突破瓶頸的藥物有許多,就算一時趕不及,用丹藥堆也能堆出壽命,何至于那麽多天之驕子都敗在這步?
再而言之,世人常說修道先修心,如果通過這樣一種方式就能将惡念摘除,誰還願意去費功夫苦修,只管長一截撕一截,個個都是無上道心。
沒有厭恨如何知道喜愛?沒有惡念如何打磨德行?沒有影子如何襯托光明?
失去這一半神魂後,所謂的“正人君子”不過是空中樓閣。一旦壽命耗盡,連投胎轉世都無法達成,只能消散在天地間。
鐘妙向來知道神明哄騙凡人的方式,一路燃燒願力趕來,到底還是慢了一步。
她早告誡過顧昭數次,此次前來本身也打着摘取天材地寶為顧昭修複神魂的主意,沒想到修沒修成,反而叫人搶先一步下了手。
鐘妙又氣又急,一把抓住顧昭。
他現在的眼神當真是純真如稚兒了,疑惑地看着她:“師尊?弟子感覺有些奇怪。”
能不奇怪嗎你個呆子!
鐘妙怒極反笑,揪着他衣襟問:“你從前說要與我成親,無論何時都要與我在一處,可是當真的?”
“自然是當真的,”顧昭溫和笑道,“弟子從不曾對他人動心,但倘若師尊不願……”
鐘妙懶得聽他說完,直接将他拽起,一口咬了過去。
顧昭驚訝地望着她,可惜沒機會做什麽發言。
鐘妙正惡狠狠吻住他,烏發在水中散開,如同話本中擇人而噬的豔鬼。
有什麽東西順着他的咽喉下滑,燙得他骨頭都熱了。
是屬于此界主神的願力。
顧昭從前被鐘妙哄過兩回,因此不敢再相信她的話,就算她這些日子又是親又是抱,也只以為師尊不通男女之事弄不清不同關系之間的距離。
他自然知道這借口蹩腳,但若是他又會錯意呢?
分神一直叫嚣着要沖出來,顧昭沒把握能壓制太久,他怕自己哪天失去意識被分神占據上風,又對師尊做出什麽冒犯之舉,特意将所有解陣的方法刻錄在陣盤中送給她。
鐘妙卻沒他這樣的瞻前顧後。
她自小就是這樣的霸道性子,想要什麽就牢牢攥在手中,這些天雖然不聲不響,卻把将來的步驟全都計劃好了。
若是沒出這檔子意外,顧昭此時已經修好神魂同她在回家的路上,要是喜歡熱鬧的就在妙音坊辦,要是喜歡清靜,在鐘山也不錯。
在凡間時可以做她的大祭司,等過了數百年成功飛升,再去她手下做個從神。
一切都圓圓滿滿,偏這小子氣人,不聲不響藏了這麽個大雷也不同她講,還以為自己能處理幹淨——這是他能處理的事麽?!
顧昭再了解鐘妙不過,一見她柳眉倒豎,就知道是自己做過的事已經敗露。
他現在倒是乖了,一副任打任罵的樣子,被她松開後也不掙紮,開口就是“師尊我錯了”。
鐘妙從來知道自己徒弟生了一副好皮相,她并不是什麽脾氣好的人,能與顧昭平穩無事做這麽多年親親師徒,他自己的撒嬌功夫與眼力見起了很大作用。
此時他嘴唇被咬得發紅,眼神卻純然無辜,拉着她衣袖,認錯認得相當爽快:“對不住,師尊,又給您惹禍了,不敢求您原諒……弟子只是想見您想昏了頭。”
鐘妙冷笑一聲。
她從前聽人誇徒弟像自己還很是驕傲,如今一看,完蛋玩意,連這積極認錯死性不改也很相像。
現在說什麽都遲了,有這功夫不如将那罪魁禍首逮住,等她将另一半神魂奪回來,再與這小子好好說道說道。
鐘妙不敢放他獨自回中州——原本就夠傻的了,如今沒了一半腦子,沒人看着還不知道會做出什麽蠢事。幹脆收進芥子,等她從另一個世界返回再把他放出來。
顧昭自然乖乖聽話,進去前還關切她一定要好好吃飯。鐘妙現在瞧見這張臉就上火,直接摁進芥子收進識海。
鐘妙出發之前就向親友們發過消息,此時也來不及細想還有什麽細枝末節沒處理。
神魂分裂越久就越難拼合,她再一次确認已經用願力捆緊芥子,沉身沒入最深的暗流。
穿越永恒之海的過程一如她料想中惡心。
粘稠的流質包裹住她五官,所有感知都被封閉,下沉,擠壓,收縮,她能聽見骨骼被絞碎重組的脆響,鐵鏽味在她喉頭翻湧。
像是被再次分娩,願力支撐着她身形不散,終于在下一次洪流中将她送向彼岸。
鐘妙先是聽見灌進耳朵的沉悶水流聲,接着感受到光亮照在臉上。她勉強用剛長好的右手在臉上狠狠抹了一把,這才能睜開眼睛向外看去。
不出所料,她正漂浮在一處海面。
好在這小世界還有些良心,雖說不知道什麽時候偷偷孕育出另一個神明,但到底尊重了她主神的權威,沒在穿越世界壁壘時将她修為剝奪。
否則辛辛苦苦來一趟,還沒找着人就把自己淹死在海裏,那樂子可就大了。
鐘妙放松四肢順着洋流起伏,她的骨頭還沒完全恢複,等待重新生長的間隙正好用海水沖洗沖洗一身血跡。
漂着漂着,卻聽一旁傳來驚叫。
“不好!師兄你瞧!這裏有個死掉的修士!”
聽起來是個小姑娘的聲音,鐘妙真沒想到在這裏也能碰上人,一時間拿不準是裝作死屍好些,還是開口解釋好些。
但想想看,本以為死去的修士忽然詐屍實在有些吓人,幹脆繼續閉着眼裝死,只等這師兄妹二人離開。
耐心等了片刻,這師兄妹倆不但沒離開,反而又朝她靠得更近了一些。
“師兄,她能被咱們發現也算是緣分,總不能放任她繼續待在此處。”
既然能孕育出魔神,按理說世道應當不大好過,沒想到還有這樣熱心腸的道友。
鐘妙正想開口解釋,卻聽那小姑娘又說了一句:“你瞧她這身法衣,多好啊,肯定很有錢!反正葬身海底喂魚也是喂——就當是為正道做貢獻了!”
等等——為什麽做貢獻?!
鐘妙就是再窘迫的時候也沒摸過正道修士的屍,怎麽這滿世界的魔修不夠你們殺的嗎?到底是正道還是魔道你講講清楚!你為什麽這麽熟練啊?
就這一愣神的功夫,那小姑娘的手就已經摸向她手腕。
還挺謹慎,摸屍之前先确認是不是真的死了。
鐘妙這下懶得裝了,直接反手扣住她脈門翻身而起。
從前行走在外,鐘妙也遇上過幾次不敵的時刻,專門學了一門龜息功夫,只要對方不超過她一個大境界,無論如何也看不出她在裝死。
這小姑娘的修為只在築基,她師兄稍強一些,也才将将金丹,方才見她“死而複生”就已吓得半死,如今鐘妙将化神期的威壓展開,更是瑟瑟發抖如兩只小雞仔子一般。
她倒是想逃,奈何命門扣在鐘妙手中,就連掙紮也不敢太用力,生怕這位直接将她宰了。
鐘妙将這兩人打量了一番,看着都嫩得很,身上倒沒什麽魔氣,是正道修士無誤。
這個年紀放她自己的世界還在師長敲打下用功念書呢,也不知家裏長輩怎麽想的,竟養出這麽個性子來。
沒察覺出魔氣,鐘妙的态度好了許多:“你們是哪個門派的弟子?小小年紀怎麽跑出來做這種行當?你長輩又在何處?”
這是中州慣用的套話,聽着雖然兇,卻是在外做錯事被抓住後最好的情況。
既然問門派,就是想知道師承,問長輩,就意味着不同小輩計較。
無論回家後要抄多少遍門規,至少命是保住了。
若是鐘妙那個世界的小孩被逮住時聽到這麽一番話,機靈的早就開始瞎編門派了。
這兩個孩子卻像是聽到什麽噩耗一般,臉色蒼白,身形更是搖搖欲墜。
當師兄的頂着威壓向前一步,嗓音分明開始顫抖,還要做出副英勇就義的決然:“冒犯前輩是小輩的不是,但一人做事一人當,小輩願以性命相償,還往前輩高擡貴手!”
你都“性命相償”了,還要我如何“高擡貴手”?
鐘妙瞧着這兩人的神情,忽然生出一種極荒謬的猜測:“你不會覺得本君想滅門吧?”
那倆孩子一聽“滅門”二字更是如遭雷擊。
瞧着這兩人的神情還有什麽不明白的?他們當真覺得自己會為這一點冒犯就去滅門!
鐘妙在外行走這麽些年,劍下确實壘起屍山血海,也不乏被人指着臉驚叫逃竄——但那都是魔修。
正道的小孩子們向來很喜歡她,少山君可是蟬聯了兩百年“年輕子弟最向往的大能”榜首,什麽時候見過這種場面?
鐘妙不能理解,鐘妙大為震撼。
她大驚之下指着自己:“你們搞搞清楚,我是正道修士,哪家正道修士會搞滅門這套?”
鐘妙穿過世界壁壘前剛剛提升的修為,還沒怎麽适應化神期的感覺,此時一不小心放出更多威壓,反而在這兩孩子眼中坐實了惡名。
小姑娘已經完全放棄抵抗一屁股坐在船上了,被她突然提升的威壓一吓,幹脆哭了出來:“各大宗門的長老如今都在前線抵抗魔君,你是哪門子正道修士?”
自魔君崛起後,修真界一直想方設法将其消滅,誰料數百年下來,魔界越發昌盛,正道卻漸漸落入下風。
如今已到了生死攸關之際,各大宗門聯合在一處,下定決心要将其徹底斬殺。
小姑娘也算有些身份,中州叫得上名號的真君她都認得臉,她方才想了想,竟是從未見過鐘妙。
那還能是誰?定然是負責追殺他們這些年輕修士的魔将!也不知通過什麽辦法将魔氣掩蓋。
鐘妙滿頭霧水,但她敏銳地抓住了重點。
“魔君?如今的魔君是誰?”
那小姑娘已經認定她是魔将,怒罵一聲:“你連自己的主子都忘了麽?旁人不敢說,我卻敢說!不過是個名字,有什麽可怕的!”
“正是顧昭!”
作者有話說:
顧昭,平行世界的YOU KNOW WHO,出息了(點頭)
鐘妙将顧昭掉進了河裏。
河神:一只黑小狗,一只白小狗,請問你掉的是哪只顧小狗?
鐘妙:我只要我的那只顧小狗,謝謝。
河神:你真是個誠實的好孩子!三只小狗全都送給你了!
鐘妙:【驚醒】
開個預收,不茍言笑一宗之主·正道大師姐X嬌妻人設不倒·男狐貍精妖王(不是這個世界的妖王),失憶後笨蛋美人帶球跑,二十萬字左右小短篇,《你只是喜歡我毛茸茸》,封面在做了。
以下文案
陸修明帶着一身重傷醒來。
聽說這裏是北天宗,他被大師姐楚善從山腳撿回來養着。
處處破破爛爛,還不如他從前的恭房氣派。
等等……他從前叫什麽來着?
楚善看着不茍言笑,待他卻很好,縱着他每日胡鬧,還給他捉小雞吃。
可惜身患怪疾,大冬天都得去寒泉裏泡着,可憐極了。
話本上說救命之恩當以身相許,陸修明是只好狐貍,當晚就付諸實踐。
誰料楚善冷冷看着他。
“變回去。”
楚善無父無母,被師父從死人堆裏扒出來養大。
為壓制一身修羅之血,日日抄經書泡寒泉。
沒什麽興趣愛好,也不大同人交流。難得養只狐貍,到底還是跑了。
再見面時,小狐貍成了妖王,一見她便橫眉冷目。
楚善自知從前辱沒了他,幹脆避着他走。
一日北天宗遭人圍攻,陸修明急急趕去,卻只看見血海中楚善力竭倒下的身影。
他如遭雷擊,什麽矜持尊嚴都抛之腦後,抱着楚善嚎啕大哭。
“你混賬!你敢抛夫棄子不管!”
剛要沉入假死狀态的楚善:……?
什麽抛夫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