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章 曲終人散

年輪之紅塵清夢 — 第 50 章 曲終人散


更新時間2014-6-13 20:08:12 字數:4382

年僅二十八歲的皇貴妃就那樣無聲無息地病殁[1]在了圓明園,她還沒有等來她的皇貴妃冊封禮。

消息傳至紫禁城,當時雍正正在養心召見大臣,一聽此消息他思緒停頓了片刻,沒有表現出明顯的悲痛,瞬間又恢複往常的冷靜然後開始安排相關事宜:“蘇培盛,傳朕口谕,今日起辍朝五日,取消皇貴妃冊封禮,皇貴妃寶冊由內務府保管,由翰林院拟定皇貴妃谥號呈予朕定奪,禮部按皇貴妃禮操辦喪儀,将拟定案呈予朕過目。

“嗻。”蘇培盛急忙奔去各處傳旨。

雍正還想跟大臣談些什麽,只覺得內心無比煩躁,結果莫名其妙的将他們罵了個狗血淋頭,那幾個也真是倒黴碰上這麽一茬子事還無辜被罵,只得灰溜溜地退出養心殿。雍正一人在屋裏溜達了幾遍終于想出了一些個門道,于是讓人把綠瑛一幹人等帶了過來。

綠瑛等人一進屋便跪倒在地,抹着哭紅了的眼睛開始請安。雍正看着有些不忍,平了平心中的怒意:“綠瑛你起身說話,且先別哭,朕有事要問。”

“奴婢知道,就算皇上不召見奴婢,奴婢也要來求見皇上。”綠瑛邊哭邊說。

雍正一聽覺得事有蹊跷,忙問:“你且慢慢說,皇貴妃為什麽突然就殁了?”

綠瑛止住了哭泣:“是,奴婢不敢斷定,但是奴婢有一次無意中見主子沒喝藥就直接倒掉了,而且主子每次喝藥都要将奴婢們支開。”

“是否有此事?”雍正大聲對着一幹人問道,只見其他人也紛紛應是。他嘆了口氣,沉默了一會兒,心想她終于還是自己走上了那條路,可是明明都晉封她了,她為何還要害怕,究竟是将自己的面子置于何處?對于霈堯的自作主張雍正有了些怨恨,心想自己的一番好意別人終究是不理,還要以死明志,哼,真是好一個以死明志!

“皇上,奴婢還有一事相告。”綠瑛接着說。

“你講。”雍正氣惱道。

“主子留了一封信給皇上。”綠瑛雙手奉上,雍正接過打開信件,信紙上字跡娟秀:

皇上,臣妾年氏素來蒙聖上天恩,此生如此當是無憾。自幼入藩邸得皇上恩寵不斷,臣妾感激涕零。皇後、齊妃等待臣妾亦是關照呵護,臣妾有此命當是前世修的福份,唯嘆二子一女早殇離世,臣妾悲痛不已,方才落下了一身病痛。又,臣妾身子羸弱,久病不愈,命中自是福薄。

臣妾年氏時時念及皇上恩情,感恩戴德,不敢有負于皇上。勤儉、恭淑、知禮、謙讓,乃一絲一毫不敢怠忘矣。兄長羹堯之事妾自萬分擔憂,又恐負于皇上,多番勸谏兄長未果,妾方尋人在皇上跟前打探消息,不只為求情更為勸醒驕縱的兄長,以報皇上聖恩。但妾知妾無以報之也,恐負了皇上又有愧于兄長,真真兩頭為難。妾自知愧對皇上、愧對先祖、愧對年家,已無顏面長留于世。本一病人,于皇上無益,留久是累贅矣,唯心中挂念福惠,然無顏相告,只一死以了之。願皇上身體康泰,萬壽無疆。

臣妾年氏敬上

字字言恩、句句言愧卻看得他心中萬分酸楚,只覺自己眼框有些模糊,再一眨眼發現原來是淚。原來錯怪她了,她的選擇不是因為恨自己要處置年羹堯而是覺得夾在皇帝和兄長之間太為難,如此她既不能做一個好妻妾也不能做一個好妹妹。她沒有怪過誰,只怪自己無能為力。這個剛毅果敢的女子,要讓他說她什麽好。

“都退下吧。”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氣,至此殿裏只剩下他一個人,空蕩蕩的什麽都沒有了,閉上眼仿佛還可以看見當年那小女子站在他面前笑意盈盈,怎的那時沒有珍惜她的好呢,直到現在,相持相伴十多年她才一點一滴融入自己的心裏,滲入自己的骨血中,可是人去樓空。當外門太監傳報時他才從思緒中跳轉過來。

“啓禀皇上,張嬷嬷帶着八阿哥要求見皇上。”

“宣。”他抹了抹有些濕潤的眼角。

只見一個五歲的小娃娃一路哭着奔進來直撲他的懷裏,身後跟着的嬷嬷惶恐地跪在殿門口。小娃娃邊哭邊問:“皇阿瑪,額娘是不是沒有了?”

雍正心疼地撫摸着這個小兒子的頭道:“你額娘只是去天上陪哥哥弟弟和姐姐了,哥哥弟弟和姐姐一直沒有得到過你額娘的照料,這會兒他們肯定靠在你額娘的懷裏。”說罷自覺得心裏一酸,不知如何再言。

“那額娘不要福惠了嗎?”小娃娃止住了哭泣。

“當然不是,只是你額娘那邊離我們太遠,不能回來看福惠了而已。”

“那我什麽時候可以見額娘?”

“放心,總有一天我們一家人都會團聚的。”他摟緊了福惠,心中萬分複雜。

把孩子哄完了,便讓嬷嬷将八阿哥帶了回去。此刻他沒有時間去傷心,除了國事皇貴妃的一堆後事還等着他去裁定。

酉時,翰林院大臣送來了拟定的幾個谥號來給雍正選擇,只見他們提出的幾個谥號不過就是女子谥號的普通幾個字“恭”、“懿”、“德”、“純”、“端”等,雍正看了一眼不甚滿意,他将紙扔到一邊怒道:“虧你們都是翰林院學士,就這樣也好意思拿給朕看,沒有一點特性。”

這幫翰林院學士也是害怕,一個個低着腦袋不敢說話。

過了會兒雍正自言道:“我看‘敦’、‘肅’二字合适。”

“這……”這其中有人似乎有些疑義,畢竟這兩個字還沒有用在女子身上的。

“嗯?”雍正這一聲吓得他們沒了意見,心想只要你皇上滿意什麽都成,反正只是一個谥號,犯不了什麽大忌,大家能保住官保住命就行了。

“臣等覺得甚好。”終于在他的威逼下得到了大臣們的一致認同。

第二日,禮部呈上皇貴妃喪儀事務,雍正過目後大發雷霆,指着底下人的鼻子開始訓斥:“你們這幫人是如何安排的,說按皇貴妃禮制辦,為何如此拮據,如此草率像什麽話,你幾人官降兩級,去,給我拿回去改,改到朕滿意為止。”

禮部這幫人又只好灰溜溜地拿回去改,殊不知雍正朝尚未治辦過皇貴妃之喪,堂、司官較缺乏經驗,新帝如此多的規矩和要求弄得他們已經沒了主意,這幫倒黴還得賣力的官員只能聚在一起重新商定。結果幾番商榷後又被雍正罵了回去,他們竟沒見過脾氣如此暴躁的雍正,他的情緒之壞恐怕這幾十年也都沒有過。最後無奈,将所有的規制提高,又将各個細節重新商定才定下最後那個方案,喪期百日、耗費巨資才讓這位雍正皇帝滿意。誰也沒有想到這位一向節儉的雍正皇帝竟會在這件事上如此靡費。如此大動幹戈,恐是有史以來最高規格的皇貴妃喪儀。

二十六日冊谥年氏皇貴妃告祭太廟祖宗。

皇帝辍朝五日,大內以下宗室以上十日內鹹素服不祭神,所生皇子摘冠纓截發辮成服,二十七日除服,百日剃頭。皇貴妃宮中女子內監皆剪發截發辮成服,姻戚人等成服,皆大祭日除服,百日剃頭。

翊坤宮主殿中設置成了靈堂,大殿中央擺着敦肅皇貴妃的牌位,以及一口黑漆壽紋楠木棺椁。牌位前一對白蠟燭靜靜地燃着,殿內充斥着宮人太監們唔唔的哭聲。靈堂內外皆是白帳、白紗、白花、白幡,滿目的慘白色看得人心發賭。

一身孝服的福惠由奶娘領着來到靈前,福惠并不是太懂“殁”是什麽意思,只知道自己的額娘沒有了,從此以後再也見不到了,所以未到靈前時就已見他撇着嘴欲要哭。

“八阿哥,快去給你額娘叩頭。”奶娘輕聲教他。

他擡眼看了看奶娘,卻問:“額娘,額娘在哪裏?”

奶娘突然濕了眼框道:“您的額娘就在那個大黑棺椁裏。”

福惠順勢看去,突然大哭起來,撒開奶娘的手就往棺椁奔去,一邊跑一邊哭喊:“額娘,額娘,你幹嘛要躲在裏面不見福惠?”還好綠瑛眼疾手快一下抱住了福惠才不至于讓福惠沖到棺椁邊去。

福惠掙紮着,綠瑛道:“八阿哥乖,您的額娘去了,您若是跑過去會驚擾額娘的,額娘就會難過會哭,八阿哥您難道想要您的額娘難過嗎?”

福惠似懂非懂,只是搖搖頭問:“那要怎麽做?”

“來,給額娘磕頭。”綠瑛将他帶到棺椁前的蒲團上。

福惠聽話地跪倒,磕了三個響頭,起身後又叫了一聲“額娘”,直看得衆人淚眼漣漣。

年家的人也都來人,除了獄中的年羹堯外。衆人磕完頭複又在一旁站着,只見霈堯的老父母哭得傷心欲絕,想來他們第一次進**見自己的女兒,卻是白發人來送黑發人,怎叫他們不痛心。

淑禾領着衆嫔妃福晉命婦也在殿中守着,嗚嗚咽咽的哭聲斷斷續續。人群中哭得最傷心的就數慧月和荟雅了,兩人與霈堯素來關系好,霈堯突然病殁着實叫她們痛心疾首,此時兩人皆穿着素服,哭得悲悲切切。

舉哀禮散去,李吟之扶着碧珠走在狹長的甬道,長嘆道:“自古紅顏多薄命,獨留青冢向黃昏[2]……”

二十七日過後,這日雍再次招見了綠瑛,這個霈堯多次想幫她尋個婆家卻屢屢被耽擱下的丫鬟如今也不再年輕了,陪伴了霈堯一生,眼下也該讓人選個去處了。

養心殿暖閣如死一般的寂靜,面色憔悴的雍正坐在暖炕上手中撚着佛珠微睜着眼,一身素色服裝的綠瑛趴在炕前,神色悲痛。

良久雍正悶沉的聲音響起:“綠瑛,你早過了出宮的年紀,如今你願意出宮便出宮去,賞你些銀兩出去好好過日子,或者朕給你賜門婚事。當然你若不願意出去,留下朕也不會攔着,随你選擇吧。”

綠瑛心中感激,作為一國之君竟然還親自過問她一個小小宮女的事,懇切道:“謝皇上隆恩,奴婢感激不盡。奴婢想留在宮中,還請皇上準許奴婢去伺候八阿哥。”

雍正有一瞬間的訝異,犀利的目光掃過她低着的頭又變得柔和,這個宮女竟然和她有幾分的相似,同樣柔弱的身體下有着決絕的心,片刻他道:“既然這樣,朕便遂了你的心願。”

綠瑛眼中湧出感激又悲情的淚,重重地磕着頭:“謝皇上隆恩,謝皇上隆恩。”

雍正有一絲的欽佩她,微閉上眼,擺了擺手:“下去吧。”

天空洋洋灑灑地飄着紙片般的白雪,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地上便積了薄薄的一層。雍正欲要出去,蘇培盛勸道:“皇上,外頭雪大路滑,還是等雪停了再出去吧。”

雍正怔怔地望着殿外紛紛揚揚的大雪,一個箭步便沖了出去,吓得蘇培盛慌忙搶過件鬥篷便跟了上去。“皇上,皇上,您要去哪呀,不如奴才吩咐去擡轎來?”

雍正一語不發,只悶着頭在雪中急行。蘇培盛無奈,只得追上去給他披了鬥篷,乖乖地跟着。來到了雨花閣[3],他打發了蘇培盛,一人進到殿中。

雨花閣中殿門緊閉,光線透過镂空的門窗格子微微灑進殿中,殿裏有些黝黑。堂前的佛祖面上身上影影幢幢,看不清晰,只有濃濃的香燭煙霧充斥着這片空間。佛堂前藍色常服袍的雍正跪着,手中撚着佛珠,口中念念有詞。然而思緒卻始終不能安定下來,腦中一幕幕,一段段顯現出來。猶記得霈堯初入府中的那種羞澀,低着頭紅着臉,粉唇輕啓;又記得她手足無措的在除夕深夜站在他的廊下,福字香袋欲給未給;弘昀落水後被冤枉的她,百口莫辯,哭得叫人生憐;溫暖的房中她指尖悠揚,語笑夜焉然;抱着孩子的她,笑得也像孩子一樣燦爛;入宮後錦衣華服,卻隐隐透着悲傷的她;病痛中,面色慘白口氣堅決的她……這個她不知什麽時候這樣牢牢的印在了自己的心裏。殿中的僧人燃起了張張黃紙,火花翻飛,仿佛那年惜語離開後她默默地燃着往生咒,眼淚悄悄的在她眼角滑落。他輕撫過眼角,不知何時,他的眼角也有些濕潤。

他擡眼凝望着佛像,喃喃自語:“你走得慢些,這樣等朕百年之後還能追得上你……”

然而曲終人散盡,繁華終成空。

[1]古代對身份和地位不同的人去世後,稱呼也不同。天子死曰崩,諸侯死曰薨,大夫死曰卒,士死稱不祿,庶人死稱死。小孩夭折和病死的,稱為殁。出自《禮記,曲禮下》

[2]選自明代書畫家倪元璐撰寫的紀念虞姬的對聯,會全文為虞姬奈何自古紅顏多薄命姬兮安在獨留青冢向黃昏。“獨留青冢向黃昏”一句出于唐代杜甫《詠懷古跡五首·其三》,此詩是感懷王昭君的。

[3]宮中供奉佛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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