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你如此聰慧,行事不留痕跡,倒叫我佩服
冷汗遍布全身, 陸珩舟頓覺天地逆轉,頭暈目眩。
他知道,他竟然知道?
他既然知道, 為什麽不禀報陛下,他不是早有取而代之之意, 為什麽不說?
還是他根本沒有物證,只是猜測他是背後的主謀罷了。
畢竟此案已經過去七年了,當年知曉此事的人都已經死去,妄圖想要探查此事的官員大都成了白骨了。
對,他一定只是胡加猜測罷了。
裴瑛不動聲色地将陸珩舟所有情緒收入眼中,發現他的眉目驟然舒緩下來, 冷汗也不再往冒出來, 呼吸也平穩下來。
“丞相莫不是不信,大可往在下府上一觀,遠比那替罪羔羊要有意思的多。”
他的話冷靜,沒有波瀾起伏。
是真的嗎?
陸珩舟擡起頭來, 驟然與裴瑛目光相撞, 內心裏的恐懼一發不可收拾地迸發出來, 激揚着。
“丞相與在下同位三公,當全力為陛下效力,又何苦同室操戈呢?”裴瑛的話看似柔和,卻是步步緊逼, “難道一個溫珩,比大漢的基業還要重要嗎?”
“比丞相的半生功業還要重要嗎?”
陸珩舟與裴瑛共事多年,裴瑛的手段, 他很清楚。
裴瑛逼死了齊王,故齊國絕嗣化為漢朝郡縣, 雖然這對于皇帝來說是天大的好事。可面儒家倫理來說,這是不仁不義之舉。
皇帝很可能為了平息輿論,而處置裴瑛。
裴瑛對來勢洶洶的輿論臨危不亂以退為進,不動聲色間讓攻讦者将矛頭指向了皇帝。
外施仁義而內寡恩,非常深刻的評價,陸珩舟絕不相信這是以卓賢的腦子能夠想出來。
很顯然,他身邊有裴瑛的人,而這個人則為卓賢出謀劃策,提出了這個看似英明實則暗藏殺機的主張。
他站在朝堂之上,看着皇帝當時就冷了臉,看向卓賢諸人的目光越來越陰冷,但是他們卻還沒意識到滔天的災難行将到來,還在滔滔不絕地訴說着裴瑛的罪狀。
皇帝也甚至沒有給他們申辯的機會,即刻便命令郎中令将他們拖了下去,押入大獄以待後審。
陸珩舟本想讓暫代廷尉的劉築盡快了結此事,莫要等着裴瑛回來接手此事,但偏偏那個劉築腦子一根筋,認為拖得越久,便越有可能翻盤,畢竟卓賢是功臣宿将之後,馮山也是修習《春秋》的一代名儒,其父是先帝時的博士,朝中很多儒臣都是他的學生,而假廷尉劉築也是其父的學生。
只可惜劉築在朝中任職日久,或許是書讀多了不懂得聯系實際,認為現在皇帝既然立儒學為官學,當是信奉儒學的。
據此,他認為皇帝當是聖王聖君,不會對當代名儒下殺手的。
于是,他忽視了陸珩舟的建議,并一意孤行。
很快,裴瑛回來了。
他可謂之曰迅速地升任廷尉之職,并很快審理了卓馮二人的案子,以受賄罪定案,處棄市,春三月決刑。
同時,裴瑛同樣處理了在朝中盤旋日久的溫氏一族,以及一切與他有利益糾紛的人。
他們的結果多以死刑作結,很多人在裴瑛到來之前往往都先行自殺,以免牽扯出更多的人,招致更多更重的罪行。
裴瑛既然已經有了證據,可他偏偏卻按兵不動,壓下了手中關于黃河三百四十四萬金被挪用的确鑿證據。
聽他話裏的意思,這便是已經确定了自己是主謀,而且有着非常的把握可以扳倒他。
陸珩舟第一次後悔了,後悔為了自己的食邑不受黃河水澇而挪用那些錢貨,招致今日進退兩難的局面。
可他如今陷入兵臨南北的危局了,左支右绌進退不得。
陸珩舟生平第一次如此驚慌,他嘶聲問道:“你是在威脅我?”
正堂之中擺放着十二連枝錯金銀銅燈的光亮如火樹銀花般絢爛,照在金銀漆器之上,增朦胧夢幻之色。
而落在他的身上,卻更增不真實之感。
他似笑非笑地垂下眼,極為恭敬間又是極度的淡漠:“丞相久經滄海,此等拙劣計倆,不敢稱之為威脅。”
陸珩舟頓時疑惑,突然之間後院發出激烈之聲,金石相撞人聲喧嘩之聲此起彼伏,他猛然站起,醒悟過來。
原來裴瑛是在調虎離山!
“好你個裴玄則,你豈敢強闖丞相府後宅!”陸珩舟怒不可遏,“你不怕本相向陛下參奏你嗎!”
裴瑛慢慢地擡起眼簾來,華麗的燈影落緊眼底,浮漾起一片金色的光波來:“丞相息怒,在下不過行丞相方才所行之事罷了,丞相的忘性怎麽如此之大呢。”
“一個溫珩罷了,丞相又何必放在心上呢。死了也就死了,不是嗎?”
“裴玄則,你你你……你竟敢如此對本相說話,反了天了反了天了!”
陸珩舟氣短非常,怒極拍案,後将長案上一應漆具悉數掃落在地,一擡頭卻又見裴瑛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可事實就是,他拿裴瑛沒有辦法。
陛下的信任與倚重,高超的計謀與心智,都是裴瑛的利器。
可就在此時,一黑袍之人披着一身霜寒匆匆走了過來,到了裴瑛身邊站定,一拱手道:“大人,溫珩跑了。”
“……”
裴瑛的笑意凝固在嘴角,他慢慢地偏過頭去,好看的長眉深深蹙起,眼中也閃着迷茫不解之色。
陸珩舟聞言,怒氣全消,撫掌而笑:“此事罷了罷了,人已經不在本相府中,禦史大夫也就不必在本相府中徘徊了,來人,送客送客!”
*
一輪火紅的太陽慢慢地從東方的群山之中升起,攀過群山躍上山頭,而後慢慢地爬升到中天之上,光線落在滿院晶瑩潔白的雪花之上,折出冰冷的光來。
自出月門的長廊拐角處,站着一粉衣的小姐與藍衣的姑娘,粉衣姑娘正是裴明繪,她正在此處翹首以盼,寬大的開着半袖桃花的廣袖之中雙手緊緊攥在一處,面上焦急等待之色随着白日光線的移動而更加濃重。
旁邊那藍衣的姑娘自然就是聶妩,她面上顏色也不大好看,顯然也很為此事焦灼。
“小姐,先回屋中歇會罷。家主若在此處看見小姐,怕是臉色也不會好。”
聶妩斟酌着勸道。
裴明繪心裏自然清楚得很,她緊緊抿着唇,壓制着心中的不安:“我知道,可我更怕哥哥真的不理我了。如此,我還是情願他罵我。”
夢裏的那片刻疏離,叫她膽戰心驚,以致每每想起,便有揪心之痛。
就在二人說話之間,就聽隐隐的說話之聲。
裴明繪急忙往聲音的源頭看去,而聶妩身體一凜,連忙就跑走了,很快就消失不見了。
第二進的府門處仆從退開,裴瑛被一衆禦史大夫屬吏簇擁着往書房走去,時不時偏頭說一下話,目光在移動之間便擦過了扶柱翹首等待着的裴明繪。
他的目光極為微妙在她面上停留一瞬,便又回正,不再看她。
裴明繪的手慢慢地蜷縮起來,圓潤的指尖扣住廊柱的朱漆,唇緊緊地抿成了一條線,她垂下燕眼來,長長的睫羽在眼底投下一片陰影來。
她慢慢地扶着闌幹走下石階,身段似乎也不複往日輕盈,裙擺被北風吹起波浪,她複又擡起眼眸來,裴瑛的身影已經不見了。
等到西日臨窗之際,夕陽漫山遍野地照了過來,茫茫白雪竟也有着錦緞般的絢爛。
等待所有緊急的公文都已經批示完畢,裴瑛才得空閑擡起頭來,當夕陽的光透過半開的窗落進眸中的時候,他這才發覺已經瀕臨日暮了。
“進來。”
裴瑛将手中毫筆擱在筆山之上。
門咯吱一聲之後,裴明繪方才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她兩手提着裙子,低着頭,沒有發出一聲聲響,她走到公案之前,恭敬地跪倒在地。
“你跪什麽。”
裴瑛淡漠的聲音從前方傳來。
“子吟有錯,當跪。”
裴明繪擡起頭來,看着裴瑛依舊低着頭看手中的公文。
“你有何錯。”
裴瑛依舊不擡頭。
“你如此聰慧,行事不留痕跡,倒叫我佩服。”
裴瑛話裏的譏諷之意不言而喻,裴明繪又低下了頭。
心裏對溫珩的埋怨更甚,她本做着她的逍遙夢,誰又知道夜半三更溫珩前來造訪,以致于叫裴瑛撞進,自己反落得私會情郎之名。
自己雖然冤枉,可到底也不冤枉。
若非自己一時鬼迷心竅招惹了這麽個瘟神,哪裏又會到今日的境地呢。
所以,裴明繪強行吃了這個啞巴虧,咽了這黃連苦,向裴瑛認錯。
“只此一次,哥哥切莫生氣。以後,哥哥說什麽,妹妹唯命是從。”
裴明繪說得誠懇,字字都透着真心。
“我哪裏有生氣,我哪裏又能生你的氣。”
裴瑛終于掀起了眼皮,面上依舊是一副風輕雲淡的模樣。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幾乎快氣死了。
裴明繪無法教訓,溫珩又逃脫,幾乎同樣的情況再次發生,讓裴瑛無法心平靜氣。
裴明繪見他說話依舊陰陽怪氣,便知他氣得不輕,便膝行幾步,行至公案之前,揚起下巴仰視着裴瑛,一雙水靈靈的眼睛倒映着裴瑛被金光勾勒的輪廓。
“此乃妹之真心,知犯此大不敬之大罪罪不可赦,,幸得哥哥力挽狂瀾,才未鑄成不可更改之大錯。只妹惹得哥哥擔憂,分外內疚,故請哥哥責罰,以正家風。”
裴瑛聞言,壓下嘴角那露出痕跡的些微笑意,他放下了手中的公文,推至一側,話語間露出幾分探究之意:“你真的知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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