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誰在誰的股掌
裴明繪絲毫不敢反抗, 只得乖乖地擡起頭來。
雖然無故挨了裴瑛的訓實在窩心,但是裴明繪知道,承認自己方才所說都是因為在夢裏遇見了他, 那結果會更加糟糕。
裴瑛居高臨下看向她,她仰着頭望向他, 二人之間湧動着是冰冷的空氣,空氣裏糾纏着的是他極具壓迫感的氣息。
他本已經将所有柔軟收起深藏,準備将過往的一切悉數清算,可他偏偏望見了一雙蕩漾着粼粼波光的眼睛,渾圓的淚珠無聲自眼眶之中流出,滑過略帶着紅暈面頰, 而後自下颌滾落。
他的目光無聲地為這淚水所捕獲, 心神為其所執。
淚珠落在雪白的肌膚之上,一路下滑,行進那松散着的衣襟之內。
消失不見。
“……”
裴瑛偏過頭去,啞口無言, 預備好的責備之語也悉數卡在了喉嚨裏。
“哥哥對不起, 我不該這樣, 我原不想再跟他牽扯的,只是……只是……一時鬼迷了心竅,才……才這般的,我……我不是故意的, 哥哥你別生氣。”
她哭得肩頭都在抽泣,依着裴瑛的話仰着頭看着他,晶瑩如珠的淚珠大顆大顆地落了下來。
“我這便與他斷了, 死生不複相見,我以後再也不惹你生氣了。”
她的目光像是被淚光襯托像是破碎的琉璃, 語氣輕柔得幾乎叫人無法生她的氣。
“你別生氣了,好不好?”
“……”
像是在心尖下了一層霜,裴瑛的怒火悄然間便凍結了。
“你……你真的知道錯了嗎?”
等裴瑛意識到自己竟然又準備原諒她的時候,話已經說出了口,沒有辦法收回了。
裴瑛垂眸,目光無聲間與她的淚光交織在一起,沉默了片刻,裴瑛覺得自己腦中有疾,竟再次雷聲大雨點小地準備放過了她。
這不像他。
不,這根本不是他。
裴瑛的內心震驚錯愕着不解着。
她不會悔改的,理智的裴瑛告訴他。
可是他一看見她的淚,那種幾乎毫無理由的偏愛情感便占據上風,占據內心的高點。
他對她的淚,沒有任何的抵抗的能力,幾乎可以說唯命是從,從小到大,不管什麽時候,都是這樣,裴瑛方才認識到。
進而,他明白了,看似在裴明繪的兄妹關系之中,他似乎處于極為弱勢的地位。
他對她的一切作為看似了如指掌,可是卻又清晰地無可改變。
她明知故犯,他又能奈何。
思及此,裴瑛的眼神迅速暗了下去,握住裴明繪的手無聲地用力。
責怪她嗎?
他做不到。
改變她嗎?
看起來只有這一條路了。
他的眼眸之中似有天人交戰,把将尋常的從容與不迫擠兌得一絲也不剩。
裴明繪見裴瑛松了口,登時點頭如搗蒜,哽咽着直說自己知道錯了。
裴瑛閉了閉眼,眼前便是純粹的黑暗。
可分明看不見她,她卻又無處不在。
無聲無形地影響着他。
窗外鹧鸪驚魂叫。
只要殺了溫珩,這些都不重要了。
裴瑛緩緩松開了手,桎梏在她纖細的手腕上的力道也愈來愈輕,她手腕那強烈束縛感也随之慢慢退去。
裴瑛轉身。
離開。
黑暗裏他的遠去的身影分外孤然,冰冷的雪光落下,勾出清絕輪廓。
裴明繪看着裴瑛遠去的背影,本該放松之際,她卻突然心生了恐懼,緩緩地跌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息着,面上身上冷汗涔涔都滲透了寝衣,濕噠噠地粘在身上。
她胸腔裏的心髒撲通撲通跳得飛快,像是在擊鼓一樣,一時震得她頭暈腦脹,眼前發黑。
她擡起手來捂住胸口,過了好久,才堪堪緩了過來。
可是她卻絲毫沒有劫後餘生的欣喜。
因為,溫珩回來了。
*
自從皇帝踐祚以來,陸珩舟便很少如此心神不安,以往他總是安心地享受着作為漢朝國舅的種種禮遇,享受着衆臣的阿谀奉承,享受着豐厚的食邑。
只要他還是皇帝的舅舅,便沒有人能過取代他。
畢竟,他相信信奉儒家的皇帝定會看重血脈的聯結而優待于他。
雖然說從裴瑛手中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救下了溫珩是一個很大成功。
但在幾乎詭異般順利的成功之後,他卻也嗅到了一絲陰謀詭計的味道。
到底多年朝中閱歷,陸珩舟對于危險還得相當是敏銳的。
所以,他決定還是去看一看溫珩。
主意已定,陸珩舟回到陸府之後,便直往後院而去,來到一處三開間的絲毫沒有亮着光的房屋之前,小心翼翼地推開門後閃身進去,便又緊緊關上了門,确保連一絲風都透不進來,他順手拿起朱漆雕花長桌上的一盞小銅燈,遂往屋子深處走去。
走過垂下的珍珠簾幕,幽幽搖動着的橘紅色燈火照出一片氤氲着的光暈來,就聽珍珠碰撞,他便行到一處放着帳子的長榻前。
他一手端着銅燈,另一只手将寬大沉重的廣袖往後掂了掂,方才去掀帳子。
“丞相且慢。”
一個低沉的聲音自身後傳來,陸珩舟一驚,險些将手中銅燈跌翻。
他一回頭,便見來人一身棕色長袍,生得眉清目秀,甚是好看。
正是陸珩舟之親信幕僚。
“你怎的來了也不吱個聲。”
陸珩舟一揮袖子,以來掩飾自己被驚吓到的尴尬。
“走路跟個貓似的,都沒聲。”
年輕的幕僚一躬身,歉疚一笑:“是屬下唐突,還請丞相勿怪。”
“罷了罷了,什麽事。”
陸珩舟清了清嗓子,出聲問道。
“如今溫公子受了重傷,不宜受風。”幕僚徑自走了過去,貼心地接過陸珩舟手中的銅燈,拂亮一方天地,“況且,那人囑托丞相去救溫公子,如今救到了,卻不來領人,怕是要将溫公子這個大麻煩丢給丞相啊。屬下以為,丞相還是要早做斷絕才是。”
陸珩舟聞言,已經略顯稀疏的眉毛低低地蹙了起來,語氣也滿是憎惡:“什麽囑托,若非事情急迫,我又怎麽會如此明目張膽地與裴瑛這只瘋狗作對?!如今人也救到了,你快去聯系他們,叫他們趕緊把人領走,把那人給我拿過來。若是裴瑛問起來溫珩在何處,就只說人跑了死了,總之,跟我們沒關系。”
陸珩舟現在巴不得将溫珩這個燙手山芋丢開。
幕僚扯了扯嘴角。
為人幕僚者,總要面對上司那些發了瘋似的話,同時還要就此提出合他們心意的建議。
“丞相,如今為了救溫珩,丞相甚至動用了長樂宮的衛尉。雖然太後不會說什麽,但陛下恐會對此不滿。”幕僚奉上茶來,借此緩解陸珩舟的焦躁。
“火都燒眉毛了,哪裏還管的上這些。那些人手上握着的證據,才真會要了我的命!”
陸珩舟煩躁地一甩大袖,帶起的風差點吹滅了銅燈的火苗。
“這都怪裴瑛,好端端地查什麽,都七年了,七年了,不過是三四百萬金罷了,怎麽就一直揪着不放了,若非如此,我又怎麽會铤而走險呢!都怪他,我定不能留他。對,我決不能留他!”
“你什麽都別管了,趕緊把這災星給我送走。”陸珩舟停在寬大的油漆彩繪着花鳥蟲草的屏風之前,負手站定,煩躁不安地思忖一陣後終于确定了主意,“如今裴瑛看在我是丞相的面子上,方才有所讓步。若是他緩過神來,怕是要上門找麻煩呢。”
幕僚又扯了扯嘴角上,剛想說今夜裴瑛怕是不會來攪擾丞相,就聽門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而後又是一陣像是暴雨打窗似的敲門之聲。
“丞相,禦史大夫大人來了,現在正在正堂等候!”
“什麽!”陸珩舟一甩袖一跺腳,便是嗚呼哀哉,正想推幕僚上前去擋一擋裴瑛,轉眼卻又想到他定是前來要人的,便先行囑托幕僚将溫珩處置好,而後自己風一般地就去了。
正堂之處燈火通明,佳人侍女垂首侍立兩側,像是靜靜開放的豔麗的花兒,無聲地為冷風肆意游蕩的冬日庭院添上一抹春色。
陸珩舟先行停在門前,頓了頓,又一個呼吸之後方才推開了門。
紅漆長案之後的裴瑛依舊是白衣,似素衣堆雪,皎皎無暇。
他垂着眸,似是若有所思,長眉蹙起,似乎在犯着難,但在推門的一瞬間,他就擡起了眼眸。
風輕雲淡,勢在必得。
“不知裴大人深夜造訪,是有何要事啊。”
雖然陸珩舟對裴瑛此行的目的一清二楚,但是他顯然不想與他就此問題而糾纏。
“同丞相一樣,前來要人。”
裴瑛開宗明義,溫和的口吻中是不容拒絕的極為強硬的态度。
一聽如此赤裸的話,陸珩舟當場就冷了臉,雖然裴瑛與他一同位列三公,但他是三公之首,是開府丞相,尊位到底位在裴瑛之上,他如何敢如此明目張膽前來要人?
“哪裏有什麽人?”
陸珩舟壓下憤怒,一撩袍袖便在主位上坐下。
如今人在他手裏,裴瑛難道還能明搶不成嗎?
陸珩舟甫一放下心來,就聽裴瑛徐徐道來。
“今夜前來,不為別的。”裴瑛笑了起來,只這一絲笑意純純出于禮貌之意,語氣卻冰冷到駭人,“雖然七年前的堵塞黃河的三百四十四萬金為人監守自盜至今不知所蹤,然雖已有人證之蹤跡,但丞相不知的事,在下已物證俱全。”
當這些話穿到陸珩舟耳朵裏的時候,他起初還有些不相信:“什麽?”
“元光三年黃河決口,陛下發少府大農二府共三百四十四萬金,為官吏趙志成諸官吏奉幕後主使監守自盜,後逃匿。今物證俱全,只待丞相一句話,随時可拘捕幕後主使。”
溫和中蘊着冰冷的聲音不疾不徐地傳來,像是在朝堂之中念誦的處決诏書。
陸珩舟的臉瞬間慘白,他不可置信看向裴瑛,幾個呼吸之後方才冷笑道,“哦,物證俱全怎麽不拘捕幕後主使?問我做什麽。”
“只因幕後主使位高權重,在下不敢突兀行事。所以請丞相命令。”
“禦史大夫一貫雷厲風行,竟也有不敢之時。”
“不敢之事太多了,但或許就是等着這一日。”
一句比一句緊迫,時間仿佛在此間凝滞,溫暖的正堂裏無聲地彌漫起危險而又灼燒的氣息。
“你到底想做什麽?”
“在下已然開誠布公,丞相何故裝作不明。”
裴瑛的目光幽深如海湧動着潮波,其中的寒芒像是耿耿劍鋒滑過的冷光。
“還請丞相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