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監
宮燈初上,夜色将臨。
氤氲的浴桶中,如描似削的玉體若隐若現。蘭芷眯眼靠在桶邊,腦中神思飄飛。
那是前世,她将小太監拾回來的第一天。
那時的她并不比現在活得松快,臉上總是一副恹恹的神情,歪在長榻上,漫不經心地翻着書。
小太監餓了好幾日,蘭芷便将自己的晚飯賞了他。
一碟小菜,一個饅頭,一碗薄粥,宮裏最普通的宮人都比她這所謂的娘娘夥食好。
雖然簡單,卻是小太監進宮以來吃上的第一頓飽飯。他感動地跪在蘭芷面前,又是磕頭又是訴衷腸。
“小時候,奴才也總吃不飽。後來,爹将奴才賣給村裏的地主,換了一擔糧。奴才并不怨他,在地主家裏為奴,至少能有口粗粟吃。不将奴才賣了,全家都會餓死在那個冬天。從此,奴才便以為這世上只要有口飯吃,就不會活不下去。”
他望向沒精打采的蘭芷,一貫小心謹慎的眼中,放出幽光。
他實在想不明白,再不濟,蘭芷也是皇帝正兒八經的才人,比他一個吃不飽飯的小太監好多了,怎麽從認識她以來,就只見她凝鎖眉頭,一點沒有二八少女該有的朝氣。
她并未擡眸,盯着書,随口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奴才姓張,只有個乳名,叫阿牛。聽說在宮裏,主子常常會給奴才們賜名。”
張阿牛?
蘭芷看了小太監一眼,他葡萄般的眼珠子閃着光,似是很期待自己能有個齊整的名字。
“荦,原為雜色的牛,卓荦不群,意為超凡脫俗,你就叫張荦吧。”
“ luò?”小太監垂首小聲嘀咕着。
“不會寫嗎?”
小太監讪笑地撓了撓頭,“奴才沒上過學,不認字。”
蘭芷沒再與他搭話,擱下手中的書,眼神從小窗飄向遠方,重重的宮牆,一牆賽一牆高,就算是滿宮燈火通明,也照不見遠方,那裏黑如深洞,死寂不見底。
張荦見她這副樣子,小心翼翼地探問:“娘娘,似乎不開心?”
蘭芷目光呆滞,嘆息道:“君門一入無由出,唯有宮莺得見人。”
張荦不懂詩文,但也大抵猜到了她的意思。
宮女與太監不同,太監若混得好,有了積蓄,還能在外置辦家宅,宮女們一入宮非死或病,出不了宮門,若是有人熬不住,尋了短見,會受罰鞭屍,家人還會連坐流放。
有些家境不錯又深得主子歡喜的,或許能由主子做主許個人家出宮,這算是幸運的了。更多的都是白頭宮女老死宮中。
另外有些成了皇帝的女人。後宮佳麗三千,真正站在頂端的只有寥寥幾人,多數像蘭芷這樣,既沒有顯赫的家族支撐,又沒在宮鬥中左右逢源,不過是被皇帝遺忘,殘喘度日。
張荦打量着蘭芷的神色,斟酌道:“圈在這小院裏,娘娘若覺得悶,可以找點事做。”
“什麽事?”
張荦歪着頭,眼珠子烏溜一轉,“不然,娘娘教我識字好了。”
教一個小太監識字?
這宮裏沒人會在意一個奴才識不識字。蘭芷覺得自己大抵是瘋了,才會願意教一個初識的小太監識字。
只是,她困在這小院,唯一的婢女紅藥也不待見她,每日悶到自說自話,與瘋了又有什麽區別?
思緒拉回眼前。
蘭芷用手掌舀起一捧水灑在香肩上,又呆看着水珠沿着凝脂般的玉臂,迅速滑落,然後再舀,再重複。
前世的時候,蘭芷就喜歡這樣戲水發呆,洗個澡能洗半個時辰,仿佛這樣每天就能過得快一點。
時值深秋,夜裏有嗖嗖寒風從門縫襲進屋,蘭芷冷不丁一顫,回過了神,對門外喚道:“紅藥,水涼了,紅藥——”
門外沒有動靜,蘭芷又打了個寒噤,見紅藥遲遲不來,攏着白皙的雙肩正欲從浴桶中出來。
門‘吱呀’一聲,開了。
張荦提着一大桶熱水,繞過月紗屏風,走了進來。
四目相對間,蘭芷倏然驚得瞳孔放大,嗖一下躲回浴桶中,慌亂中腳下打滑,一屁|股坐在了桶底,雙手死死拽住桶沿才沒跌下去。
水花濺起丈高,蘭芷吃了一嘴洗澡水,張荦也濺了一身。
“娘娘沒事吧?”,張荦擡手抹了一把臉,長長的鴉睫上還挂着點水珠。
蘭芷将身子完全縮在水下,只留一個腦袋,語帶愠怒地喝道,“不是讓你修小廚房的西牆嗎?到這兒來幹嘛!”
“修完了。奴才聽到娘娘喚熱水。”
“我喚的是你嗎?”
“紅藥姑姑在後院浣衣呢。”張荦瞥了一眼神色拘謹的蘭芷,“擔水的活兒重,別的宮裏,也都是太監幹的,左右奴才們也沒男女大防,娘娘這麽緊張做什麽?”
是啊,太監在這宮裏根本算不上男人,再說了張荦現在才十三,半大的孩子而已。蘭芷也不知道自己在緊張個什麽。
她松了松肩,故作自然地往浴桶壁上躺去,嘴上仍是不饒人,“那院子裏的草呢?都除好了?”
“那是娘娘好幾天前吩咐奴才的,早就除好了。”張荦回着話,拿澡瓢舀了熱水倒進浴桶,邊加熱水,邊伸手進去探水溫。
“誰允許你碰浴桶的水!”蘭芷又斥了他一句,這是重生以來的常态,她再也不像前世般對小太監溫柔相待,而是天天讓他幹活,天天揀錯處訓斥他。
“奴才該死,奴才這就喚紅藥姑姑來伺候。”張荦忙縮回了手,耷拉着頭。
“不必,不洗了。”
張荦放下澡瓢,默默退了出去。
蘭芷沒好氣地穿完衣服出來,紅藥正在院子裏曬衣服。
她橫了蘭芷一眼,邊抖落着剛洗的衣衫,邊掐着嗓子嗔道:“呦,兩人洗得夠久的啊。左右你們都是主子命,就我一個奴才命,比黃連苦三分,整日有幹不完的活兒。”
蘭芷怼道:“少在那兒陰陽怪氣的,張荦來了之後,還有什麽活兒是你幹的啊?不過幾件貼身的衣物,叫他洗不方便,你也堆了好幾天,才舍得洗。”
“哼,數落起人來一套一套的,才當了幾天主子,自己打哪兒來的都忘了。”紅藥惡狠狠地将濕衣衫甩到晾衣繩上,“爬龍床的賤奴而已,也配使喚我!”
聽了這話,蘭芷氣紅了眼眶,默默攥緊拳。
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院內烏壓壓擠進一群人。
其中兩個宮女不由分說地上前按住蘭芷的肩膀,将她控住。
一個腳蹬五福捧壽鞋(注①),身穿灰鼠青緞襖的宮女走到人前,拿捏着氣勢,指着蘭芷的鼻子訓斥道:“不安分的東西,竟敢打湘王的主意!”
這宮女年逾四十,梳着光潔的垂髻,是惠妃跟前的大宮女,名喚琴姑。
琴姑身側,一穿着織金雀羽繡襖的婦人,細眉窄臉,身材勻稱,徐娘半老,保養得極好,正是永寧宮主位,代管六宮的惠妃娘娘。
她踱着緩步上前,聲音慢而穩,狹長的眼中閃着銳利的光,“本宮饒過你一回,竟還不知收斂。”
太監随即呈出了兩樣東西,甩到蘭芷面前。
一只八寶點翠簪,還有一封方勝字箋。
琴姑厲聲道:“蘭才人,這八寶點翠簪是晉封才人的例賞,你不會不認得吧?還有這字箋,簡直不堪入目!”
蘭芷掙掉肩上的束縛,揀起字箋翻看。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這是一封邀湘王祁溯長夜相會的密箋,用詞大膽露骨,字裏行間極陳相思,并且落款處俨然寫着她的名字。
蘭芷不是第一次看這封字箋了。前世的時候,今日這一幕就發生過,有人誣陷她枉顧宮規人倫,勾引皇三子祁溯。
前世的她不谙宮裏的爾虞我詐,一心只知抱着書卷,把自己關在象牙塔中度日,于此事上辯駁無門,最後被惠妃罰了禁足。
只是她到今日還是不明白,到底是誰誣陷她?
祁溯是惠妃的養子,若是惠妃不滿蘭芷與他的關系,有心除掉蘭芷,根本沒必要繞這麽一大圈僞造字箋,她代管六宮,想處理一個人微言輕的才人輕而易舉。
反之,勾引皇子是死罪,事發之後,惠妃竟然沒有賜死她,而僅僅是禁足?
前世的蘭芷懵懵懂懂,只知黯然落淚,自怨自艾,根本沒往深處細想。
她跪下,昂首望向惠妃,神色鎮定,“妾身冤枉,此字箋并非出自妾身之手。”
琴姑喝道:“還想狡辯!你從前在娘娘身邊當差,誰人不知你寫得一手好字?這簪花小楷,流暢如水,一氣呵成,拿你平日的字一比就知,還想抵賴!”
琴姑說着就招呼了幾個人去屋內找蘭芷平日的筆墨。
蘭芷正聲道:“比了也沒用,字跡可以模仿。”
“不見棺材不掉淚。”琴姑使了一個眼色,一個頭發散亂,哭得滿臉淚痕的小宮女被推了出來。
這小宮女蘭芷認識,名喚迎春,與蘭芷還有紅藥是一屆選秀入宮的,都分在永寧宮惠妃身邊當差。
琴姑在她腰間使勁掐了一下,“迎春都已經招了,蘭才人派人将信物點翠簪和一封字箋交給她,趁着湘王殿下來永寧宮看望惠妃娘娘,偷偷塞給他。人證物證俱在,你還想狡辯?”
蘭芷反問道:“我派人?派誰了?”
在角落靜看許久的紅藥忙跪到惠妃跟前,一邊不住地磕頭,一邊嘤嘤啜啜地似是要哭了起來,“惠妃娘娘饒命,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紅藥又轉頭含着淚,無助地望着蘭芷,“娘娘,事到如今,咱們就招了吧。”
蘭芷被她的騷操作驚住了,內心只有無語兩個字。
惠妃望着腳下的蘭芷,眼中露出些微不可查的狠意,“證據确鑿,杖責五十,終身幽禁。”
立在旁邊的張荦一骨碌跪了下來,“惠妃娘娘饒命,主子體弱,哪受得了五十仗刑。”
他跪着上前欲搶下行刑太監手裏的竹板,被太監一腳踢開,“哪裏來的狗雜碎,滾開!”
張荦瘦削,挨了老太監一腳,像個癟了氣的球在地上滾了一圈,飛出去老遠。
他一手勉力支地,拖着沉重的身子爬了起來,忙又上前攀扯老太監的腿,只摸到點褲腳,又被老太監猛踹了兩下,仰倒在地。
蘭芷怔住了,眼看着張荦像個球般被人踢來踹去。
前世的張荦在此時雖也為她求了情,但不曾這般撒潑賣力,何況當時她對張荦照顧有加,教他讀書認字,如今她對張荦沒什麽好臉色,他怎麽反倒好像對她更加盡心了?
老太監高高舉起又厚又寬的竹板,咬着牙用力往蘭芷後背上掄。
耳邊竹板在空中迅猛劃落的風聲越來越近,蘭芷一咬牙,身上卻意外地沒感覺到疼,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并不怎麽寬闊的懷抱。
張荦正護在蘭芷的背上,将她半攏在懷裏。
“呼——”地一聲,竹板又一次落下,那個瘦削的身子越來越受不住,幾乎無力地貼在蘭芷背上。
一次又一次,終于,她背上的人噗地吐出一口鮮血,嘴裏卻還悶哼着不發出任何一聲求饒。
“住手!”蘭芷紅着眼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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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五福捧壽鞋,出自《宮女談往錄》,舊時宮廷位高受寵的宮女才能穿,是一種身份的象征。